责初忙完早上的课,趁着空回了一趟家,齐夫人听说女儿回来了,赶忙跑到门口迎接。
“额敏。”责初过去扶她,见她面色憔悴,就怪道,“额敏身子不好,还跑出来做什么。”
齐夫人抱着她的胳膊,说一句话眼泪便跟着掉了下来:“皎儿,委屈你了。”
“额敏说什么呢。”责初安慰她,“我吃的好住的好,额敏不要担心我,倒是您自个儿的身体,您和阿玛要是身子不好了,什么都是空的。”
“想不到储家也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人,老太太提人来求亲的时候,那话说的是一句比一句好听,现在好了,人进门了,就由着她孙子胡来。”齐夫人愤愤地说,“还不就是瞧我们齐家现在无钱无势,哪里还想着早前老爷对储家的大恩呢。”
“额敏,不说这个了。”责初破愁为笑,转身拿过司机手里的拜匣,说,“早上我让田妈去存济堂买了两颗圆参来,药书上说这人参是安精神,定魂魄的,每天叫人煎一盏,您和阿玛的身子都要好好调理了。”
“你费这个钱做什么。”齐夫人说,“家里还不至连口参都吃不起了,皎儿,额敏同你说,你阿玛现在做生意了,上个月家里就进了好些钱呢。”
“做生意?这兵荒马乱的,生意哪有这么好做的,阿玛搭了多少本进去?”责初将手里的拜匣交给下人,急忙问道。
齐夫人牵着她往里走,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你放心,你晓得是哪个给介绍的?”
责初茫然地摇摇头。
“是诵观。”齐夫人说。
“诵观?”责初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问,“是纳兰得霍玛家那个诵观吗?”
齐夫人笑起来说:“还能是哪个诵观呀。”
责初回忆了一阵,说:“我记得他去承天讲武堂后便没消息了,后来听玛法说是送到日本去了,也不晓得变样了没有,阿玛怎么又同他联系上的?”
“长大了,当然变样了。”齐夫人乐呵呵地说,“是回顶荆来了,生意从大顺口一直做到顶荆来了呢。你回来的巧,今儿诵观正又来拜访,现在同你阿玛在屋里谈事情,一会儿叫你见一见,说起来,他也还念叨你呢,那日来了还问,‘皎儿努恩哪里去了?’。”
“居然这样巧。没想到他往日书呆子一般的人,竟长大做起生意来了。”责初也十分欣喜,扳起指头算了算,自己与诵观也是十多年未见了,十年恍若隔世。
“说什么呢。”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大姑娘了,说话可别再同小时候那般说话没遮没拦的了。”
责初正跟齐夫人说着,就见齐广符和诵观两个人从前厅走出来。诵观一头西式短发,穿着一件拼色领的西装外套,兜里口袋巾作饰,马甲扣子上还露条怀表链子,同身边的一众长衫马褂显得格格不入。
责初远远地叫了一声:“诵观阿古!”
诵观和齐广符闻声齐齐转头,诵观眯了眯眼,责初和齐夫人走过去,他又看了看责初,才笑起来说:“皎儿努恩!真是越大越漂亮了。”
责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诵观一副纯正的西派打扮,从发型讲究到皮鞋,就打趣说:“配个高礼帽,就是活脱脱西洋绅士模样!”
齐夫人蹙着眉头捏了捏她的手。
诵观哈哈大笑,说:“高礼帽没有,费多拉帽今日倒是有一顶,幸好落在车上没叫带下来,不然又要被你笑耍腔调。”
齐广符听了忙摇头说:“诵观,她这是见了你高兴,嘴上就爱瞎白霍,你别同她计较。”
“得霍玛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呢,她呀,从小就爱同我逗秧子,肯定就是记仇我抢了她的好得赫敏呢。”
“究竟是谁记仇,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也还拿出来讲。”责初挽着齐夫人的手,笑着呛他。
诵观含笑,伸出右手:“真是好久不见了皎儿。”
“好久不见。”责初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说,“一晃儿咱们就都长大了。”
齐夫人突然起兴,转头问责初:“你一会儿学校那边,还有课程没有?”
“课倒是没了,就是还有几份东西要批改。”责初如实交代。
“要不了那么着急。”齐夫人说,“诵观呀,留下来顺道吃个晚饭吧,你们俩也好些年岁没见了,准有的好聊。”
齐广符附和道:“对对,留下来吃个晚饭,今儿叫厨子做正宗的八大碗,你们俩啊也好叙叙旧。”
诵观看了一眼责初说:“若是不耽误皎儿努恩做事,我倒是求之不得。”
责初应声说:“好啊。”
齐夫人原想让二人上延楼坐坐,诵观却说:“今儿个不大冷,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责初回车上取了围巾手套,跟着他沿着前门大街往东走。
诵观看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说:“今儿都出太阳了,你怎么还跟下雪似的捂着。”
责初说:“这风吹来不也还凉飕飕的么。”
“想起你小时候,大冬天的穿个内袄子就跑出来,徒手抓地上的雪砸我,我还以为你天底下最不怕冷呢。”诵观笑她。
“怎么还提呢。”责初轻轻推了他一下,气鼓鼓地说。
“好了好了不提了。”诵观收了笑,说,“你要是觉着冷,咱们掉头回去吧。”
“还是不回去了。”责初说,“我额敏要是在一旁念叨起来,保准你熬不到晚饭时候。”
诵观大笑说:“你就不怕一会儿我把这话说给得赫敏听。”
“大男人扯什么闲话。”责初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谢谢你回来,见到你,让我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诵观突然敛了笑容,低头抿了抿嘴没说话。
“诶对了,你回来是在顶荆住,还是随纳兰得霍玛他们在开平住?”责初偏过脸问。
“在顶荆,我在十瀑胡同租了套小公寓。”诵观说。
“十瀑胡同?”责初欣喜到,扒拉下脸上的围巾说,“我的一位朋友,也住在十瀑胡同。”
“那真巧。”诵观说,“改日请你去我住处坐坐,房子虽小,但房东是个讲究人,装修的还算不错。”
责初问:“你一个人住?”
诵观晓得她什么意思,就说:“妻子女儿都在日本。”
责初停住脚,侧过身张大了嘴惊叹道:“你竟都有女儿了!”
诵观也停下来,见她一副诧异模样,说:“你都已经成了家,还不许叫我有子女?”
责初眉开眼笑,说:“小侄女多大了?有没有相片叫我看看?哦,还有阿沙,你也不同我介绍介绍。”
“她是上杉侯爵家的小女儿,我们是在立命馆大学认识的,她比我小四岁,同你差不多大。”诵观边说边从西服口袋里取出皮夹,从里面掏出一张黑白相片,“这张是去年在东京照的,那时候嫒升还抱在手上,这会儿已经会咿咿呀呀学人讲话了。”
责初见他提到家人,言语间都洋溢着幸福,心里既为他高兴,又为自己惆怅。
“小公主真是可爱,是像阿沙多一些,还是像你多一些?”责初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抬头问。
“像她多一些。”诵观说。
“那阿沙一定是个美人。”责初将相片还给他,不敢再多看,又将围巾扯到半张脸上,笑眯眯地说。
“你呢?”诵观将皮夹收起来,“听得赫敏说你嫁到了督军府,转眼已经不是那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成天只会喊‘诵观阿古等等我’的小姑娘了。”
“挺好的。”责初别过头,两只手插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都是平常过日子,我现在在学校有份工作,倒也不是十分被家庭束缚。”
诵观跟上去,说:“这倒又像一点没变了,我小时候就替你愁,这无拘无束的男孩性子,以后哪家公子敢娶回家,看来是我杞人忧天。”
责初佯嗔,睨了他一眼,说:“原来你小时候人前有模有样的,心里却都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
诵观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随口说道:“你们两姊妹,一个出得仪态万方,一个却放浪形骸,怎么能叫我不替你担心。”
话一出口,二人皆是一怔,诵观收回手,倥偬而言:“我真是二百五,又害你想起伤心事儿,皎儿,真是对不起。”
“没事儿。”责初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不能提的,我知道,我额韵一直在天上陪着我们呢。”
二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了大街口子,责初转了个身说:“这会儿真有些冷了,走走也暖和不起来,我们回去吧。”
刚踏进广亮大门,诵观突然拉住她说:“皎儿,同你开这个口我实在不好意思,但如今想着只你许能帮这个忙了。”
责初回过身,听他这么说,便晓得是同储定池有关的什么事,问:“是什么忙?”
诵观一只脚踏进门里,说:“我的一位挚友,前段时间接了楚军一单子粮草生意,却不晓得怎么了,突然被安了个暗探罪名,被令帅的人给秘密抓起来了。也是莫名其妙了,我的那位至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你能不能向令帅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要将无辜的人诬指为有罪啊。”
“这种事我恐怕不大好去提。”责初有些为难,又见诵观神色紧张,安慰他说,“想是还在调查呢,你的那位朋友若是清清白白,等事情调查清楚了,自然就会放人了吧。”
“若这调查是规行矩步的,我也不至于来麻烦你这个事儿了。楚军是前些天晚上偷偷来带的人,还有一众在场的家眷也全部带走了,我花钱托人找了点关系去局子里问,这带走的人没在牢里,也不晓得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会不会是这批粮草牵扯到什么大的利害关系?可我这朋友是本本分分做生意,其他的一概不知的呀,实在冤枉。”
“你这样讲起来,倒也是有些奇怪了。”责初思索了一阵,说,“你那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姓韩,单名一个隽字。”
“我记下了,等循着时机,会帮你问一问的。”责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若是他要是真同什么事情扯上关系,我也不好劝说。”
“我明白的。”诵观说,“眼下只要能知道他的消息,我就谢天谢地了,若是真的犯了事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责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檐下的燕子窝出神。
诵观握了握责初搭在他肩上的手说:“皎儿,真是谢谢你。”
“你同我还如此客气的。”责初回神朝他抿嘴一笑,又略微严肃了神色,说,“我额敏说,阿玛跟着你在做生意,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我阿玛年纪也大了,他是心里憋了一口气,难免有时候行事就会急躁,你既然带着他,就多帮我看护一些,小本小利的叫他赚一点,尝尝甜头就行了,那些冒险的行当,千万别叫他钻进去。”
“我知道的。”诵观说,“我替得霍玛作保,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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