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她梦见了六岁那年的朱墙黄瓦,也梦见了她一直思念却又不敢念及的人。
光绪二十五年的那个端午,正巧逢上夏至,是千载难逢的“龙花会”。皇后娘娘得了子嗣,她第一次跟着家人进宫参加太和殿的筵宴。
齐佳氏两个女儿,责仪端庄大方,处处周到,讨人喜欢,她却苦于旗人多礼,愣是缠着诵观一同去了太医院递香料药材的方子。
责初步子小,又对宫里的景致处处好奇,三下两下就落了诵观好些路,跟在身旁的小宫女不敢催促,只有诵观怕她不留神走丢,时不时停下脚回头喊她:“皎儿,你走快一些。”
“诵观阿古等等我嘛!”她见落下的多了,就立刻跑着追去,诵观这下又怕她着急脚步踩空,摇着头喊:“你慢些跑。”
责初小喘着气蹦到他面前,腰间的五角香囊也左右晃动,她举起手里方才在墙边捡到的一朵蜀葵摇了摇,稚声稚气地说:“宫里的大人热闹,却不见小孩儿放殃,天上空荡荡的,真没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乐颜姑爸给我做的纸鸢可漂亮了,还有这个香囊,同别人的都不一样,是姑爸身上香香的味道。”
诵观掐了一下她的脸蛋说:“进宫前还比谁都欢喜,这下又吵吵着要走,谁家小姑娘有你这么事儿的。”
责初哼哼两声,把蜀葵塞到他手上说:“没意思没意思,皇后安布虽然笑眯眯的,但我看见她就觉得害怕,那些老嬷嬷,都没有家里的亲切。”
诵观转身背着手捏着那朵蜀葵,边走边说:“皇后姑爸肚子里有了小皇子,大家都仔细照顾,规矩比旁时重些也是应该的。”
责初转过头故意挑刺儿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小皇子?万一是小格格呢?”
诵观笑着把那朵蜀葵插到她的旗头上,答非所问:“太太每年端午都要给皇后姑爸做香囊的,皇后姑爸说了,闻了这个味道,就跟太太玛法陪在身边一样,烦恼也少了。”
责初伸手摸了一下旗头上的花,微微晃着脑袋说:“是什么味道?能有我乐颜姑爸的香袋好闻吗?”
诵观瞥了一眼她腰上的香囊说:“皇后姑爸用的,里面的香料药材都要太医院亲自把关,不是随便的香料都好往里装的。”
责初跟着他绕过南三所,在东城墙边的小道上就闻到了一股子药味儿。
诵观跟着提督太监进了御药房,一不留神又不见了身后的责初。
她见着宫里的一切都新鲜,这会儿正站在院外的礓磋慢道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东边屏门下一个蹲着的小姑娘。
那姑娘瞧着和她一般大,穿的素素的,不像哪家的小姐,也不是小宫女打扮,一本医书摊在膝盖上,注意力却在手心褐色的圆块上。
责初看着她捏着一小块送到嘴里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了两步问:“你在吃什么?”
小姑娘被她吓得一起身,腿上的医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责初走过去蹲下把书捡起来,朝下的书页上沾了点泥渍,她就扯下自己的绢子擦了擦,没擦干净反而粘了帕子点点污迹。
“给你。”她把书合上递到小姑娘面前,又问了句,“你在吃什么?”
“甘草。”小姑娘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有些畏畏缩缩地伸出右手接过书,往胳膊下一塞,又伸出左手,摊开掌心,小心谨慎地问她,“你要吃吗?是甜的。”
责初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姑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说:“是干净的。”
“我拿一个。”责初伸着手指拿了个最小的,塞到嘴里含了片刻,眯着眼笑起来说,“是甜的。”
小姑娘见她笑脸,松了口气,也僵着嘴角笑起来说,“我娘说生在药铺子里的小孩儿最嘴馋了,那些中药都不能吃,只有枸杞、红枣和甘草这三样可以偷偷抓来尝一尝,但入药的枸杞和红枣口感都不好,只有甘草是甜甜的。”
责初便嚼边说:“甜归甜,不过没有家里的鲜花饼好吃。”
小姑娘暗暗合上手心,轻咬了一下嘴唇说:“你是哪家的格格吧。”
责初扬起下巴说:“我阿玛是一等轻车都尉齐佳广符。”
小姑娘听了赶紧屈膝作礼,责初歪着脑袋去看她脸上慌张的神情,玩性大发地笑起来说:“你给我甘草,我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回头你可以在你朋友面前摆摆谱。”
小姑娘低着头不敢答话,责初抬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辫儿说:“我叫齐佳责初,你呢?”
“陈芸。”
“陈芸。”责初咬着指甲盖喃喃了一句,见她还是一副耷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样子,就蹲下来,抬头看着她问,“陈芸,你会放纸鸢吗?”
陈芸见她蹲下,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姿势,愣在原地发着颤。
责初一把拉住她的手叫她也蹲下来,自顾自说:“我姑爸给我做的纸鸢你们肯定没见过,你来找我玩儿,我带你放纸鸢。”
陈芸一声不吭,不点头也不摇头,规规矩矩地双腿并紧蹲着,责初见她不作答,有些恼说:“你不愿意同我玩儿?”
陈芸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垂下眼指着她腰上的香囊说:“你的香袋擦到地上了。”
责初低头看了一下,赶紧宝贝地捡起来,拿袖子擦了两下,给她看说:“你看,这也是我姑爸给我做的,你没见过吧,这是……这是以马内利。”
陈芸听不懂她说的东西,也不在意,只说:“这个香袋的味道挺特别的,我从前没闻到过,冷清清的,但闻着闻着又有点暖暖的甜味儿,好像是鼻子出了差错一样。”
责初被她一番话哄得高兴起来,刚准备解下香囊再给她闻闻,就听诵观在身后喊:“皎儿,就知道你又乱跑,走了,一会儿得赫敏又该说你了。”
陈芸闻声没来及瞥一眼,就下意识地起身屈膝请安。
诵观走过来,拎着责初的两条胳膊把她拉起来,拍拍她的手背说:“走了。”
高低有致的红墙和高悬锦簇的凌霄花领着路,风丝扫过责初的面颊,药味儿已经飘远,却鬼使神差地叫她停住脚,往后的围墙望了一眼。
那以后她没再见过这个叫陈芸的小姑娘,很快便忘记了自己一时兴起的邀约,也忘了自己遗落下的那朵蜀葵花。
责仪从此被送入了宫,跟在皇后安布身边照顾,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阿玛额敏为什么要把额韵送到规矩森严的皇宫里,只知道从此以往,她便再难得能与额韵相见,所以临别的时候,她把身上宝贝东西摸了个遍,最后在那柄岫玉发簪和那只五角香囊间选择了后者。
她捧着那个香袋,憋着眼泪同责仪郑重道:“诵观阿古说皇后安布闻着熟悉的香味就会觉得像回到了家一样,这个给你,以后你闻到这个香味,就要想起阿玛额敏,想起乐颜姑爸,还要想起我。”
责初说着说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揪过责仪身上的帕子,往自己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
责仪接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小哭猫,多大不了的事呀,皇后安布说了,会常常允我回家看望阿玛额敏的,你也好时不时跟着诵观阿古进宫来。”
责初见她不难过也不挽留,就觉得委屈起来,一把扑到她怀里,赖在她肩膀上不肯挪步子,气呼呼地说:“额韵不疼我,额韵要去疼别人了。”
责仪抱着拍拍她的小脑袋瓜,微微扬起头,睁大眼看着顶上繁复考究的平棊彩画,眼中盈盈,好一会儿才笑起来说:“皎儿,你是额韵最宝贝的奴恩,世上的好东西,但凡额韵有的,都一定会给你。”
后来呢?后来她的额韵有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能给她什么。
责初从梦中惊醒,仓皇地想抓住那时撞进责仪怀里的一片余温,摸到的却只有身上凉丝丝的被单。
那是一场梦,但她偏是梦中人,游手捡了一朵蜀葵花,便跌入陆离的光景中。
夜色正浓,窗外除了幽暗一片,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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