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初正心里惦记着张穹那事儿,一进门又见厅中老太太和陈迷二人你来我往,有商有量地说着过年回苏地的事儿。
她回过神,照旧上去打了个招呼,老太太瞥了一眼,叫住她说:“今年我们一家人回苏地那边过年,我同令郯讲过了,瞧你学校那边忙,便也不招呼你陪着跑这一趟了,你安生留在顶荆,也顺便回你父母亲那里探望探望。”
责初看了眼边上一言不发,面带笑意的陈迷,知趣地点头应说:“我知道了。”
“还有。”老太太端起面前的茶盅抿了一口,抬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叫你母亲那边别再时不时送什么东西来给我了,他们趁的都是辛苦钱,用在我老太婆身上没花头,家里也不缺。”
责初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点头答道:“我知道了。”
她已许久未回过家,更未料家人如此的惦念,这世上终归还有人顾全她的委屈,却也默默遭着她的连累。
责初靠坐在床头,忍着声啜泣了许久,不知觉又累得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子夜,她听到推门的动静,便晓得是储定池回来了,背着身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伸手拉开了床头的灯。
储定池被她吓了一跳,解着衣扣的手顿了顿,错愕转为歉疚地说:“吵醒你了。”
责初摆了摆手,略显疲惫地看了他一眼问:“喝酒了吗?”
储定池边换下外套边摇头说:“家中太太有交代,不许多喝,只敢小酌。”
“油嘴滑舌。”责初睨了他一眼,翻了个身松了松发麻的手臂说,“早些睡吧。”
储定池走近俯下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怎么了?”
责初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眼神闪躲开说:“哪有怎么了。”
储定池直起腰,揉了揉手腕岔开话道:“明日若是不忙我接你去邴师傅那儿一趟如何?”
责初想了想,点头说:“好。”
第二日吃完午饭,责初匆忙去图书室交完书单回来,远远就在长廊上看见了楼下花坛前背手站着的储定池。
他一身笔挺的鼠灰色军服十分扎眼,边上路过的学生瞟到一眼都害怕地绕开走。
责初赶紧走回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
储定池看到她立刻迎了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提包闲语道:“我看这到了学期末,整个学校就有秩序没生气。”
责初忍不住打趣他说:“学生们瞧见你一个个躲着走,哪里还敢有一点生气。”
邴师傅上月感了一场风寒,上了年纪的人,说大不大的一场病就能一夜之间让人变了模样。
责初见着邴师傅两鬓丛生的白发一时又是一阵心酸,细细挑完了两匹布料和纹饰就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储定池也未再同邴师傅多寒暄,跟着出来带她上了车。
责初刚想说话,却听储定池先一步道:“这会儿兰花班在正乙祠戏楼唱《断桥》,一道去听一听?”
这话她一听便知不只听戏如此简单,未点头未推脱,安静地等储定池把话说明白。
储定池看她不言,果真老实道:“今日是小神仙做东喊我过去。”
责初听闻这个名号,立刻点头说:“那倒是可以去听一听。”
他们赶到戏楼门口时里头已经热热闹闹唱起来了,广亮大门下站着几个打扮朴素,还留着长辫儿的侍从,见到他们二人规矩地行了个旧礼。
责初探头看了眼戏台,又环顾了一圈戏台北东西三面的楼座问:“哪个是小神仙?”
储定池不急不慢地指同她说:“看池最中间那个。”
责初跟着走过去,二人在看池第一排的位置落了座,这才同那位小神仙打了个照面。
“这位就是方家少爷。”储定池侧过身轻声同她介绍完,又同方来说,“我太太。”
“方训珩。”方来微笑颔首言简意赅。
责初趁这寒暄的功夫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个方少爷瘦长个儿,长得秀气,尤其一双眉眼又浓又亮,像湿漉漉的春晨,但看人的时候却又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一同听戏的客人没有一个责初认识的,大约也都是听不惯摘锦的北方人,台上唱着,他们台下也时不时地闲聊几句。
坐在最中的方少爷说顶荆话,但讲起昆曲时,又能冒出几句地道的南方官话,一出戏下来话不多,但人有巧劲儿,场面上差一两句俏皮话的时候,他就不动声色地渲染几句,叫一同看戏的人都聊得高兴了。
台上正谢幕,储定池转头跟责初耳语说:“看得如何?”
责初下意识地瞄了眼他身边端坐的方来,眼神刚落过去就看他用不惊动人的眼光静静地飘过来。
“戏当然是好戏,兰花班自然也唱得好。”
储定池双手一搭乐呵道:“你看得高兴就好。”
一边的方来放下茶盅,转身对着储定池有些突然地问道:“司法部里有个叫陈印升的佥事你认不认识?”
同那些开口闭口奉承之言的其他人不一样,方来和储定池说话不但不恭维,连恭敬的称呼都省了,听来关系十分熟络。
储定池略略思索了一下,耸了一下肩摇头说:“不认识。”
方来笑笑说:“无妨。”
责初无意听他们谈话,四下张望了一下,却没想在戏台北边的正厅角落见到了方殊。
方殊也瞧见了她,二人颔首互相打了个招呼。
方来不知何时就注意了,斜过身子对着储定池夫妻二人介绍道:“那是小妹,正乙祠的常客,想你们这关系,多半也认识。”
责初刚想点头回应就听方来不吝议论道:“我这个妹妹曾经也是顶荆城里众□□誉的名媛小姐,这会儿要嫁给那个孔战儒,倒没什么人晓得了。”
这话一出,倒是叫听话的二人尴尬不少。
幸得方来自如地接起话说:“失言了,倒不是想拿别人的私事来交朋友。如何说?令帅今日带着家眷倒是不好谈事情了。”
责初意会,她本就没想今日只是单纯看出戏,这会儿马上识趣地说:“二位谈正事,不必在意我。”
储定池没想避讳,握上责初的手同方来说:“我太太是个聪明人,讲生意的事儿许比我还明白,没什么不好谈的。”
方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责初不想令他二人为难在这儿,何况自己也无心知道那些事儿,抽开手推脱说:“你好意思同方少爷夸口,却不怕我难堪呢,我听不明白那些的,到时候肯定又要遭你笑话。不如随我一会儿,让我去同方小姐谈谈天,有趣过听你们讲买卖。”
储定池了然,轻拍了一下她肩膀说:“也好。”
方来站起来,招呼说:“那令帅这边请吧。”
等二人离席责初便起身想往外走,方才那番不过是借口,她与方小姐不熟悉,关系更是尴尬,无甚可谈,不如去戏楼外边转悠一圈。
今日得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小神仙,倒也不亏。她正想着,却被坐着轮椅过来的方殊叫住了。
方来同储定池不客气,方殊唤她也不同旁人,一声已经生疏的“齐小姐”还害她差些没反应过来。
责初回过身,绕开陆续离场的宾客,走过去微笑说:“好久不见方小姐。”
“介意坐会儿吗?”方殊指了指边上的方凳,又拢了拢盖在腿上的薄毯说,“叫我方殊就好。”
责初坐下,客客气气地打圆场说:“令郯与方少爷谈事情去了。”
方殊眼神往戏台后面瞟了瞟说:“我哥他总爱在戏楼谈事,南边那六间扮戏房尽成他的会客室了。”
责初陪笑道:“他们谈他们的。”
“对。”方殊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眉眼却怅然无神色,“他们谈他们的,我们谈我们的,上次见着齐小姐都没能说上几句话。”
责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出于礼貌只能说:“听令郯说你们好事将近,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方殊笑起来点头,却答道:“婚期啊,遥遥无期便是了。”
这倒是叫责初有些意外,但不敢多问,只好又打岔道问:“十律是回了巷海?”
“前些天走的。”方殊说,“她同那个叶先生的事闹的与家里人之间很不愉快,前些天望城亲自送她回的巷海。”
责初看她晓得,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十律走的时候,情绪还好吧?”
“我瞧着谈不上多好。”方殊接过下人换来的铜手炉,又吩咐说,“给齐小姐拿一个。”
“不麻烦。”责初摆手说,“我不冷。”
方殊扯紧了毯子,揣着手炉自顾说:“我是理解她,讲分手不容易的。”
责初听闻过孔由艾讲方殊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正儿八经坐下来同她说话也觉得是大差不差地对上了。她拿不准方殊要谈什么,怕那些旧事被当事人拿到台面上来追究,只能有些生硬地点头作附和,却听方殊谈起了她那位与自己无甚交集的兄长。
“方家的生意一直托令帅照顾,在顶荆得了不少便利,不过要说真的,我那个大哥也是有旁人不及的生意头脑,利益得失都算得清楚,不会叫自己吃亏,也没在什么事情上跌过跟头。”
责初当闲话听,心想这两兄妹也真是与众不同,都上赶着同陌生人揭对方的短。
“他看不上我当初与人出走,我也瞧不上他平日里惺惺作态。”方殊手臂在轮椅扶手上一搭,同她娓娓道来,“但他这副样子确实唬人,许才叫他这个小神仙活得如此游刃有余。去年他同嫂嫂讲分手,我那个嫂嫂,其实是个哭闹性子,但当时我就在外面听,他们一个晚上没有睡觉,讲得很投入,也讲得很好,一点也没有生气没有争执,不是同外面说的,离婚了大家就闹得不得了,他们像朋友一样讲的拢,就像普通谈天一样,仿佛讨论明天早饭吃什么。”
这些责初自然不知道,此番听了也有些无言以对。
索性方殊自己接话说:“但我晓得他面上如何如何,心里也是不得意的,亲兄妹,我们多少还是有点像的,不计较如何舒服,只计较如何得体,所以别人都同情我如今这样,只我自己晓得一切都有因果,就像现在孔战儒说要娶我,那我也就嫁。”
她话说到这里,责初立刻明白了些许,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还是要讲她们那些陈年旧事。
与其叫方殊来追究,倒不如她先来开这个口:“我如今作旁人眼光,看他对你确实是有情,我瞧方小姐也不是个拘泥于过去的人。”
方殊垂眸一笑说:“你误会了。”
“什么?”
“你误会了他所谓的情谊,齐小姐,遭些糊弄,其实未必吃亏,太明白反而残忍。”方殊语气诚恳地说,“我也不求他是个圣人,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责初听得云里雾里,方殊却不肯再说:“都是多年前就想讲的肺腑之言,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只能讲到这里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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