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感觉自己是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梦他说不清楚,只大约觉得很是安宁祥和。
睁开双眼,首先看见的还是简朴依旧的天花板,听见的是如涓涓泉水一般柔和的琴音。这琴音他很熟悉,来自朔望琴,因为用了龙须做弦,音色和其他普通七弦琴不同。
——笠珠真的回来了,不是他做梦。
他侧了侧头,看见朔望琴孤零零悬在半空,它是在自行演奏,怪不得今日的调子听起来不如往日笠珠亲手弹的有灵性。
琴在这,人呢?
润玉起身,忽感脚下踢到了什么,原是笠珠躺在地上,半枕半抱着魇兽,一人一兽睡得不省人事。
润玉皱了皱眉,怎么能睡地上呢,着凉了怎么办?
他仍然下意识的把她当成一个柔弱的凡人,会受凉会染上风寒,正要把她抱起来,她醒了,此时润玉一只手刚刚扶上她的肩。
——她睡着时还是那么警觉,一旦有人靠近,马上就会醒。
笠珠眯眼看着润玉,“你是真的醒了还是我又在做梦?”
润玉没有回答,笠珠只好自己验证,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心满意足道:“看来是真的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润玉捉住她那只顽皮的手,说:“我很好,倒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笠珠显得很憔悴,脸上都没多少血色,头发也有些凌乱,被烧焦打卷的那一缕也还是那么卷着,赤色衣裙也灰扑扑的,比较起来,她才更像被雷劈了三万回。看见她的样子,润玉心里闷闷的疼,想来是因为要照顾他,她吃了一些苦头。
笠珠不会说她是连日来消耗灵力耗过头了,没什么精神好好拾掇自己才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我好好的呀,被禁足了心情不好而已。”
这是又在嘴硬,润玉心知肚明,但他决定不拆穿她,而是开始思考自己这还有什么滋补的丹药,得给她用用。
话锋一转,润玉问:“天后放了他们吗?”
“老妖婆这回还是守信了的,彦佑和……鲤儿都没事,洞庭水族也没受波及,不过天帝都发话了,她倒是敢不听。”她说到鲤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顿了顿,毕竟这名字对她来说一直都是指代自己的未婚夫,更何况现在本尊就在跟前站着呢,说起来不别扭是假的。
察觉到笠珠的异样,润玉问:“你都知道了?”
笠珠点了点头,脸颊慢慢染上粉色。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知该说什么,润玉自己都有些羞涩,他找到簌离留下的箱子,婚书和玉佩都收在里面。
润玉展开婚书,笠珠便凑过来,看见该写着她名字的地方写的是白露二字。她的手指划过这个陌生的名字,“这真是我?”
“忘记了吗?你投生下界的时候,最初就是这个名字。”
笠珠当然知道神仙的名字刻印在神魂中,投生下界时会影响凡人取名,起初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没太在意。
“原来我娘早把名字起好了,就是没来得及告诉我。果然有个白字,你知道吗?这个白就是因为她觉得你白色的真身特别好看,羡慕得很,老念叨自己为什么不能是条白鲤鱼,不过她要是白的,我就得成花鲤鱼了,长到现在就是条花龙,想想还挺逗的。”笠珠犹自说得眉飞色舞,润玉静静望着她,弯起唇角。
像是漂泊已久的浮萍终于找到了归处,他那不为人知的幼年时光从前从来无法对任何人提起,即便同旁人说起,也始终隔着什么,笠珠不一样,她是真正见证过的,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隔阂。只有在她这里,他的过去才能安全地被全盘接受,也只有在她这里,他才是最初的那个鲤儿。簌离不在了,便只有她了。
润玉指着婚书上签名的位置,道:“还需我们自己再签一次,这婚书就正式生效了。”
“那,你和锦觅的那个婚约……”
“我们这一份订得早,签下之后,那份自然就无效了。”
“那还等什么?”笠珠急忙翻出笔来,下笔前却又犹豫了,“我师尊知道了吗?我是不是得先告诉他老人家一声啊。”
“我已经告知水神,你不用忧心。”
“果然还是你周到啊。”笠珠签下自己的名,左看右看,又描了描,然后递给润玉。在他签名的时候,问:“彦佑和小泥鳅都叫鲤儿,是不是你签名之前他们都是可以的?”
润玉手上一顿,“……这个……确实。”
簌离怕他暴露身份,影响竞争天帝之位,曾真的想把笠珠推给彦佑,幸而彦佑是个有良心的,没有真的这么做。于他而言,天帝之位他没什么兴趣,身份暴露也就暴露了,待之后把婚书呈给天帝,再把他们的婚讯昭告六界,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若能除去天后,由旭凤继承帝位,想必他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到时做个富贵闲人,照凡人那句粗话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岂不快哉?
吹干墨迹,润玉看着婚书,感觉很满意。笠珠凡人时候写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现在的字就和他的有些相像,就是这么一件小事,他都很欢喜。
只是,他还有一处心结,幼时常被刮掉鳞片,满身伤痕,尤其逆鳞处的疤痕甚至留到了现在,笠珠没有看到过,不知她会不会介意,他心里挣扎了一会,咬咬唇,低声道:“我自小丑陋,面目可憎……”可是他没能说完,因为笠珠捏住了他的脸。
“来,再说一次试试。”
她好像生气了,但是,为什么呢?润玉顺从道:“我自小……”
然后他还是没能说完,笠珠捏着他的力道更大了一点,不疼,但就是有点怪。
“唉,润玉,骂人丑可不带这么拐弯抹角的。”
润玉:“?”
“你这样的都算丑,那我呢?”
“我说我自小……”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不丑。
“你以为我像别人似的,没见过你小时候是怎么滴?”
“……那时候……不丑吗?”
“丑你个大头鬼,你以后再敢说一次,我就……”笠珠张牙舞爪的,也不知想干什么。她这种无力的挑衅在润玉眼中只显得滑稽,他挑挑眉,握住她的手腕,顺势把她摁倒了,问:“你就怎样?”
“嘿呀,你倒还厉害起来了。”笠珠不服气地挣扎,两人像小孩打架似的,把床榻滚了个一团糟。
最后笠珠把自己绕进被子里动弹不得了。
“来来,给我解开一下,我找不着头儿了。”笠珠像个蚕蛹似的顾涌顾涌,颇滑稽。润玉只好在她身侧摸索着寻找开口好把她剥出来,他本也没多想,但见笠珠不动了脸色还越来越红,他才发觉两人这个样子真的是太暧昧了,一向知礼守礼的他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笠珠望着咫尺之遥他的脸,他真的很好看呀,鬼使神差的,她闭上眼。
润玉停下了所有动作,就看着她。她的睫毛一抖一抖的,不知道是期待还是紧张。
不得不说,很……诱人。
润玉攥着被角的手一点点收紧,这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虽然还未公开,可是这寝殿里也没有别人,连魇兽都早就识趣地跑走了。
像是描绘一幅上好的丹青,他的手指轻轻从她的眉梢、眼角扫过,可能有点痒,她扭了扭身体,裹着她的被子好不容易松了一点,于此时,润玉俯身而来……
笠珠感觉到了唇上凉凉的触感,只短暂的一瞬,润玉就放开她了,意犹未尽之外,她还能有闲心想,他果然没太好利索,身上还是这么凉。
接着,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笠珠不解地睁开眼,原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露出龙尾,扫落了那边的瓷瓶。
她用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桎梏的手捂住双眼,“太没出息了,咱们龙族太没出息了,一到这种时候就容易露尾巴。”
“什么时候?”润玉的声音压得很低,略带沙哑。
笠珠气鼓鼓,“……你明知故问。”
接着又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碎掉的声音。
笠珠道:“我可没动,不是我。”
润玉低声笑,“是我。”
笠珠心想,幸亏这里够宽敞,否则两条那么长的龙尾甩起来,非得把房顶都掀了不可。她顽皮地眨眨眼,“我们晚上出去泡尾巴吧,还是老地方,好不好?”
“嗯。”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朔望琴突然响了两声,笠珠道:“有人来访,我瞧瞧去。”
润玉一把拉住她,皱眉道:“璇玑宫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仙侍。”
再说马上连仙侍都不是了,作为水神唯一嫡传弟子,如今又晋了上神,再做一个小小仙侍就不合理了,更何况将来还会是这里的女主人。
不一会,收到通传,是天帝来了。
天帝和润玉说了些什么,笠珠不得而知,天帝走后笠珠重新进入寝殿,只见润玉阴沉着脸,眼尾红红的,见笠珠来了,神情才缓和了一些,对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天帝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笠珠问。
“没什么。”润玉牵起笠珠的手,心事重重道:“你我的婚约可能要迟一些才能公开了,还有重孝三年,你愿意等我吗?”
笠珠不假思索,“愿意啊,多久都等得。”
只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婚约不能公开。
这次润玉没有向天帝提起婚约的事,天帝要求他发下上神之誓,此后绝口不提天刑一事,他就明白,天帝说要维护天界的颜面,其实是维护他自己的面子,他不想将自己对簌离做下的丑事公开,那么假如公开曾经簌离和红鲤族长定下的婚约,也等同于把那桩丑事公之于众,润玉猜测,假如把今日把婚约的事告知于天帝,以天帝的风格,很可能提前使手段破坏了这婚约,那就很简单了,润玉和笠珠只要死其一,那婚约便可告解除,而天帝又需要靠婚姻关系拉拢水神,笠珠一死,润玉和锦觅的婚约正式生效,便正合了他的意。不管怎么想,笠珠都会十分危险,于是润玉干脆暂时隐瞒了婚约的事。
他需要一个时机,或许这个时机要他亲手来创造,而只靠他自己,有些难。
润玉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交给笠珠,说:“劳你把这封信带给沉魇,我已向父帝求情,提前解除你的禁足。”
“跟我还客气什么,不过,我能知道你写了什么吗?”
润玉把手按在信上,“不要看。”
笠珠顺从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不想她知道的事,那她就不打听。
她没想到,沉魇已经是北海龙宫的总管,想见他,还得等他忙完了才行。
沉魇不在他日常办公的殿里,笠珠就在这里等他。
这里名叫寒尘殿,殿中装饰一如它的名字,显得很清冷,地砖是黑的,映出顶上夜明珠冷白的光,偌大的殿中没有太多陈设,显得很是空旷,角落里立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还用白布盖了,笠珠刚走过去,白布就自己落下,清清楚楚映出她的样子,她在那镜前理了理头发,这时候沉魇才赶过来。
“哟,稀客。”沉魇倒是没太多变化,还是那一身纯黑色的袍子,依然是一副病容,只是现在把头发束起戴了发冠,较之从前看起来稍精神了一点。
笠珠二话没说,把信交给他,沉魇也没磨蹭,立刻就拆信看了一遍。
“唔,大殿终于拿定主意了。你要不要看看?”
笠珠把头扭到一边去,“润玉不让我看。”
“有意思,仇又不光是他自己的,怎么就不让你知道了?”
这下笠珠也大概知道润玉写了什么了,她讶异道:“他准备报仇了?”
“看来他不想让你掺和进来,要么就是水神不让你参与,我也觉得,你知道就好,不要把自己搅进来。”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不是让你置身事外,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就行。旁的事,有大殿和我呢。有些事,对你来说危险,对我们却还好。水神应该也要有所行动了,我们成算不小。”
感觉自己被小看了,笠珠有点不爽,鼓起了嘴。见她这样,沉魇笑了,“你还别不服,不论我,大殿,还是水神,你打得过哪个?”
“好吧,我最弱。不过,前辈你为什么要帮忙?你也和天上那老妖妇有过节吗?”
沉魇耸耸肩,“我么,赚个前程罢了。”
“就因为这个?”
“我是个粗人,名利这种东西,对我还是挺重要的。”
笠珠却是不信的,“前辈你又说笑了,若是为了名利,你怎么不去投奔火神呢?”
“我投奔了,但他没收。”沉魇自嘲的笑笑,“那么姑且就当我还有一点志气。依我之见,夜神绝非池中之物,虽眼下仍在蛰伏,总有一天是要干出一番大事的,比较起来,我确实更看好夜神。”
想到凡间熠王的种种,笠珠衷心道:“火神绝对不能成为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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