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让凤鸾殿更显肃穆,在前面带路的嬷嬷个个神情严肃,比四平八稳的皇城分割线还要规整刻板,沈书允更紧张了,掌心里全是汗。
顾溪和心细如发,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心里暗暗惊奇:昨夜那么大的场面,她都能脸不红心不跳,今儿不过是进宫奉茶,怎的还紧张上了?
恰逢路旁有一树桃花,花开正好,顾溪和放缓脚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起,随意掐了一枝,扔到了沈书允怀里。
好歹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省得她战战兢兢把自个儿吓出病来。
猝不及防的花枝落在怀中,沈书允睁大了眼睛,抬头看花来的方向。
只见瑞王爷立在树下,慢悠悠地走着,云翳中恰好投下一盏阳光,那双瑞凤眼半眯着,眉头攒起,对突如其来的刺眼很是不满。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背着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深红蟒袍也在他脚步间随风飘荡,生机灼灼。
多么耀眼的一个人啊,怎么会是傻子呢?
沈书允轻轻叹息,淡淡的桃花香气袭来,花香陶醉之下,紧张感散去大半。
她再次看向顾溪和,忽然觉得,余生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倒也不错。
他就像一只带点调皮的猫咪,哪怕什么都做不好,站在那里就足够惹人欢喜,即便有犯傻的举动,或是闯了祸,也不会惹人讨厌。
她也不必费心讨好,去钻研他的喜好,猫咪需要的东西也很简单,充满善意的陪伴便足够了。
沈书允不知不觉的笑了,看到她弯起的嘴角,顾溪和也弯了弯眉眼,脚步亦轻快许多,不动声色的护在她身前,将她与一众嬷嬷隔开。
嬷嬷们对瑞王爷的各种行为早就见怪不怪,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心照不宣的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结束仪式,快点送走这个疯子。
队伍里垫后的洛神医揉了揉眼睛,朝万千小声道:“王爷他…好像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万千神色紧张,生怕王爷旧病复发。
洛神医沉吟片刻,“你见没见过孔雀开屏?”
“啊?”万千挠了挠头,“王爷的病,和孔雀有什么关系?”
洛神医嗤笑一声,“一个比一个呆,罢了,当我没说。”
到了凤鸾殿,沈书允见到了她的皇后婆婆,她比想象中年轻,也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乃是一位绝色美人。
瑞王爷的美貌,至少有六分是承袭了这位皇后,沈书允深吸一口气,暗自感慨皇家优秀的基因。
沈书允屈膝行礼,顾溪和站在原地无所事事,既不行礼也不跪拜,满脸的无所谓。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她这辈子叹过最多的气,都是因为这个儿子,从他一生下来,就没一天让她省过心。
嬷嬷端来茶盘,沈书允接过茶,半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茶碗举过头顶,恭敬道:“母后,儿臣向您敬茶。”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既不说是也不说否,迟迟不肯接她递上去的茶,就这样冷眼瞧着。
沈书允进退两难,只能保持着递茶的姿势,伸出去的手僵持在半空中,端了半晌,因体力不支两条手臂都在发抖。
她没想到,第一次经历婆媳关系,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恶婆婆。她很想把茶水泼到她脸上,可是这样一来,她的小命就没了。
顾溪和皱了皱眉,母后她哪来这么大敌意,要为难一个弱女子,真是太过分了。
他手里摇着沈书允还回来的桃花枝,在大殿上耍起疯来,逮到哪个嬷嬷就抽哪个,左抽抽右抽抽,自然而然地腾挪到沈书允身旁,推搡之下,摔碎了那盏碍眼的茶。
他挥着花枝笑嘻嘻的跑来跑去,大殿上瞬间乱作一团。
皇后盯着碎裂的茶碗,气得凤眉倒竖,“把他给本宫撵出去!”
顾溪和双手双脚抱上一根柱子,圈得紧紧的,打死都不松手。
他才不要出去呢,他要是走了,偌大的凤鸾殿,就没人给他的王妃撑腰了。
嬷嬷们束手无策,“娘娘,王爷他不松手啊……”
他恶狠狠的目光就像发疯的野兽,仿佛随时会冲过来咬你一口,嬷嬷们壮着胆子扒拉他的手,又被那野兽似的咆哮给劝退了。
“罢了,放他在那里待着吧!”
皇后多看他一眼,脸上的皱纹便似要多一条,她把无处发泄的怒意转嫁到沈书允身上,斥责她道:“连杯茶都端不住,要你何用!”
沈书允跪在地上,膝盖已没了知觉,双臂酸痛,头也昏沉沉的。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如果所有的婆婆都是这种样子,哪个姑娘还敢嫁人呢?
“你可知罪!”耳边突然响起了皇后的质问。
她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沈书允强撑着精神,不卑不亢回道:“恕儿臣不知。”
“苏嬷嬷,把东西拿上来。”
苏嬷嬷迅速端来一方绢帕,扔在她面前,“王妃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竟犯下婚前失贞的大罪!”
沈书允气极反笑,那绢帕正是昨晚用来擦手的那一块,是她见识浅薄了,竟不知还有“验身帕”这一茬,怪不得一进凤鸾殿,就被皇后处处为难。
“嬷嬷误会了,我与王爷并未圆房,这帕子证明不了什么。”
苏嬷嬷皮笑肉不笑,“老奴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你骗不过我,这上面的痕迹王妃不会不懂吧。”
沈书允眉心一跳,是了,那帕子上确实留下了王爷的痕迹,但这事要解释起来,着实难堪。
不远处的顾溪和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显然没料到母后会拿这个说事。
荒唐,实在荒唐!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书允虽觉难堪,但是不肯放弃给自己辩白的机会,定了定神,脸色微红道:“回母后,合卺酒中有助兴之物,瑞王爷中毒颇深,儿臣故而用手为他解毒。”
在场之人无不闻言色变,顾溪和更是颓废地躺在地上,心道:这下完了,人尽皆知,他的脸以后要往哪儿搁!
皇后怒火中烧猛拍桌子,“本宫的精心安排,都被你的自作聪明给毁了!”
她的皇儿从神坛跌落,若没有药物刺激,如何为她诞下皇孙,延续这一脉的辉煌?
“王爷中毒,你就该以身解毒,这才是你身为王妃的本分!”
顾溪和差点没气晕过去,竟然是母后的主意,她是想抱孙子想疯了吗?
还好昨夜他没有因为冲动错杀沈书允,否则他要内疚一辈子的,想起她脖子上的红痕,他心头又是一颤,终归是自己对不住她。
沈书允却柔声回道:“儿臣只是觉得这样…不妥。”
她想起了不良猫贩手里的种猫,那些血统纯正的猫咪被豢养在笼子里,在药物的刺激下重复着交|配的动作,不停地繁衍后代,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根本不在意它们愿不愿意,快不快乐。
“瑞王爷乃一代战神,有他的尊严和骄傲,不该因药物沦为传宗接代的器物,那是对王爷的侮|辱……”
轻柔的声音却似有万斤重,落在了顾溪和心坎上。
她跪在那里,看似柔弱,却被一种坚定的力量萦绕,由内而外支撑着她虚弱疲惫的身体。
“你是在讽刺本宫侮|辱自己的孩子吗!”
皇后怒不可遏,“来人,掌嘴二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没规矩的王妃!”
苏嬷嬷粗糙的手掌,啪的一声,落在了沈书允脸上。
沈书允顿时眼冒金星,身子因不堪受力倒向一侧,但腿脚已麻,她甚至没有力气摆正身子。
这次怕是要交代在皇后宫里了,捡来的性命,终归是有时限的,只是一想起她未完成的心愿,不免有些遗憾。
第二个巴掌将要落下来时,顾溪和猛然冲到她面前,巴掌落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疼。
三岁孩童面对想要保护的人,会怎么做呢?他脑筋转得飞快,试图选一个合情合理的办法保住沈书允。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他嘟着嘴吼道:“姐姐,不许打姐姐!”
他胸膛宽厚,为她挡住一方风雨。沈书允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见他委屈巴巴的,脸上挂着泪珠,惶恐地看着围上来的丫鬟嬷嬷。
他也在害怕,却还是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她。
或许这就是小孩子的直觉,他们不够聪明,却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分辨出心存善意的人。
皇后也震惊了,皇儿自受伤后,几乎没有开口讲过话,偶尔吐字,是像孩童那样单个字往外蹦,就连御医都说,王爷恐怕已经丧失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她半怒半喜的看向沈书允,“你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沈书允没有力气回答,那一巴掌的后劲很足,仿佛天地都在摇晃。
见爱子开口求情,皇后也不想再追究什么了,朝苏嬷嬷挥了挥手。
“免了她的掌刑,送他们回去吧,一个个的,瞧得本宫心烦。”
见沈书允还跪坐着,苏嬷嬷冷嗤一声,这小妮子贱得很,净搞些装病卖惨的把戏,如果瑞王爷是个正常男人,瞧着她那勾魂的模样,早就扛不住了吧?
她冷笑,“王妃还能走吗,莫非要老奴喊人来抬?”
“不用!”沈书允的倔强劲儿被她激起,扶着顾溪和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往外走。
正是由春转夏的时候,灰蒙蒙的天下起了小雨,这种雨打在身上不会立即湿透衣服,但阴冷潮湿,就像是捂了一件沾满汗水的衣服。
纸鸢连忙走上前来为她撑伞,“还好出发的时候备了伞,倒是派上了用场。”
一抬头却看到她脸上硕大的巴掌印,“您的脸……”
“没事,回去吧。”
洛神医却皱起了眉头,医者的敏感告诉他王妃情况不妙,难怪瑞王爷会喊他跟着,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一丸药,“王妃,您气色不太好,这药丸可暂缓不适。”
沈书允没有多问就吞下了,能一眼瞧出她病情的人,医术总不会太差,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已撑到了尽头。
用药之后,眩晕感的确减轻了,她有了多余的力气回到马车上,躺下来后,那根紧绷着的弦瞬间断了,她昏迷不醒。
顾溪和攥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正在迅速变凉,脸上的红润也缓缓退去,就连呼吸声也变弱了。
“沈书允,你别吓我。”
顾溪和搓着她的手,顾不上什么演戏,但她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什么都听不见。
洛神医同样神色焦急,朝万千耳语道:“以最快的速度回府,王妃情况危急。”
万千不明所以,“王妃病了?太医院就在附近,可要……”
“太医院救不了她,”洛神医催促道,“想救她就快赶路!”
他很是后悔,早上瞥见王妃的时候,就觉得她脸色怪怪的,但他没有多想,如果能早一点察觉,救她的把握就能多一些。
可惜没有如果,能不能救得回来要看阎王爷准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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