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想起了一则新闻,非洲草原上有以救助之名豢养的狮群,但它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供有钱人猎杀取乐。她曾经离新闻很远,可是在黑熊倒地流泪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还有一种超越阶级认知的无措感。
历史仿佛一直在重演,总是有极少数人掌握着最多的资源,他们睥睨众生,视万物为蝼蚁草芥,肆意践踏,他们是立规矩的人。而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芸芸众生,只配在规则林立的牢笼里稀里糊涂地活着。
多少年来,沈书允过惯了普通人的日子,她的祖辈勤劳生活,一辈子的奔波勉强换来一地鸡毛的生活。她逃离了困住她祖辈的土地,却又被城市套牢。她一无所有,城市留下她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她能提供劳动价值。
人的认知无法超越她所在的阶层,沈书允身边的人都很努力,但好像都不快乐。
无论是走投无路的起义军,还是角斗场里被撕碎的人,沈书允觉得自己与他们并无不同,历史会赋予无名者一个共同的名字——人民群众。
那头死去的黑熊是一条分割线,是交叠的台阶,沈书允站在台阶的最底层仰望皇权,一抬头,就看到了赤红色的血。黑熊的嘴巴里,是阴森森的人骨骷髅。
黑熊倒下之后,梁红鱼和顾溪风又麻利地补上几刀,直到它死透了周围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算是有惊无险,在场无人伤亡,只一些磕碰小伤不足挂齿。
角斗场上的尸块被迅速处理干净,黑熊也被拖下去处理,熊掌作为赏赐,将被优先送到皇族宗室的帐篷里。
武宣帝从远处走来,目光在顾溪风和梁红鱼身上停留片刻,露出赞赏的微笑,“做得不错。”
黑熊冲出来时,他们两个是反应最快的。
梁红鱼回道:“保护陛下,乃是臣子的本分。”
顾溪风亦回道:“也是儿臣的本分。”
不远处,瑞王爷与沈书允十指相扣,武宣帝眸光落在他们交缠的手上略一停顿,继而看向顾溪风,“老四,你成婚的事情是不是也该提一提了?”
“劳父皇挂心,已经吩咐钦天监挑良辰吉日了,最晚明年完婚。”
武宣帝点点头,而后吩咐内侍道:“摇旗擂鼓,狩猎该开始了。”
旌旗飘摇,鼓声与号角声不绝于耳,武宣帝率领群臣纵马驰骋,追逐着四散而逃的猎物。
沈书允冲向一块无人的空地,草草地刨了一个坑,疯狂呕吐起来,那些内侍打扫尸块的时候,她还是不小心瞄了一眼,胃里翻江倒海,能忍到此时实属不易。
待站起来时,两腿发软,她把泥土和杂草盖在土坑上,用脚踩了踩。
洛神医走上前去,给她递了水壶,“喝点水吧,我现在总算相信,徒儿没有杀过人了。”
沈书允:“……”
洛神医揶揄道:“你既然看不得血腥场面,那张人体解剖图又是如何画出来的?”
自然是看人体模型还有网上的素材,但这事没法解释,她摆摆手,“抱歉洛师父,我已经没有力气讲话了。”
她领着顾溪和回到了王府帐篷,纸鸢已经把帐篷收拾得井井有条,见她们进来欢天喜地道:“夫人,狩猎好玩吗?”
沈书允摇了摇头,“我只想回家。”
纸鸢见她面容疲惫,为她铺好床,“夫人先歇一会儿吧。”
洛神医将两盒银针递给她二人,嘱咐道:“对了,这里不比王府,吃喝的东西要先验过才是。”说完,才退下。
帐篷里安静下来,顾溪和从袖袋里拿出了备好的清心铃,在她眼前轻轻摇晃。悠长的敲击声有独特的疗愈效果,复杂的思绪渐渐放空,像混在水里的颜料,随着余音回颤缓缓沉淀分层。
好熟悉的铃铛声,中秋节赴宫宴的时候,顾溪和也是拿这铃铛哄她,一次是巧合,那这一次呢?沈书允抬眼看他,顾溪和俯身掐着她的脸道:“姐姐,别怕。”
往事如浮光掠影,沈书允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身,脸贴在他怀里,小声道:“溪和在我心里,是很特别的存在。”
顾溪和瞳孔一震,手里的铃音声渐渐停了,良久,沈书允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倘若有一天,你变回了瑞王爷,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天之骄子,如何与黎民百姓共情?
沈书允松开他躺回床上,轻轻叹了口气。
顾溪和在心里答道:“无论我是何模样,对你的心意永远都不会变。”
快到傍晚的时候,沈书允梳妆之后重新回到席上,日薄西山的时候,武宣帝带着群臣满载而归。
梁红鱼拎着两只野兔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1)”
沈书允称赞道:“梁姐姐巾帼不让须眉,这京中男儿能打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
梁红鱼揶揄道:“可不是吗?就因为打不过我,所以只肯与我称兄道弟,没一个敢上门求亲的,清一色的乌龟王八蛋。”
沈书允咯咯笑了起来,梁红鱼欸了一声,又道:“你别笑,我说的都是实在话。男人天生有种掌控欲,恨不得把女子制成牵线木偶,牢牢地握在手里。尤其像你这种温柔心善的小姑娘,最容易被欺骗。”
“或许会有例外?”沈书允下意识地看向顾溪和。
梁红鱼叹口气道:“凡事皆有例外,但抓在手里的往往是大多数。”
顾溪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梁红鱼今晚在发什么疯,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呐!
“可是狩猎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沈书允觉得梁红鱼情绪不太对。
梁红鱼将兔子撂在脚边,坐到她身旁感慨道:“只是偶尔觉得,人生无趣,你说世人为何要把男女分得那么清楚呢?哪怕我身手再好,他们也只会说我是女子,难堪大任;谈到嫁娶,他们却说我不像女子,对我避而不及。就连祖父也说我不伦不类,不男不女,可这就是最真实的我啊。”
今晨当她率先射中猎物时,武宣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愧是将门之后,可惜是女儿身。”
缘何可惜,梁红鱼虽笑着谢恩,心里的那团火却被浇灭了,就连张弓射箭都没了力气,一天下来,只得了两只野兔。
沈书允从前就在想,封建时代是否存在女性力量的觉醒,她在梁红鱼身上看到了这种力量。
“梁姐姐,你没有错,一个最理想的社会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人生,成为最真实的自己。但这个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在父权社会,男性是建立规则的人,他们想当然地将女人视为资源的一种,女子只有依附男子才能存活,从他们的牙缝里争夺一些残羹冷炙。
他们甚至利用这些残羹冷炙,挑起女子间的内斗。再教她们贤良淑德,以道德的枷锁令她们剪去翅膀,安心待在世俗圈起的牢笼里,为他们繁衍子嗣。最后他们会以智者的姿态高傲地说一句:女子无能。
梁姐姐,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时代。”
顾溪和内心无比震撼,明明是温柔的口吻,可每一句都像万斤铁锤砸在他心口上。从前他只知沈书允活得清醒,听完这番话,方知她是看透了人性。
正因如此,她可以平静地对待入府的两位侍妾,因为她从未将她们视为竞争者,而是视她们为可怜人。
她的冷漠,也并非是真的冷漠,而是在极端共情之后的顺其自然。
梁红鱼也怔怔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沈妹妹,你真的很特别。”
沈书允连忙摆手道:“我只是个普通人,那些话都是从前人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
梁红鱼笑着敷衍道:“好好好,沈妹妹是个谦虚的普通人。”
沈书允握着她的手道:“梁姐姐,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正欣赏你懂你的人,他尊重你爱护你,你们志同道合,并肩而立,为了共同的梦想往前走。”
“倘若遇不到呢?”
沈书允眨眨眼,“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快乐。”
梁红鱼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好像一点都不难受了。”
庆功宴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开始了,狩猎场不仅是竞技场,还是相亲场,世家贵女若是有相中的贵公子,定不遗余力地展现自己的风姿。
爱出风头的,也会趁此机会大放异彩,想要名动京城。
四年前,沈书言在秋猎宴上抚琴一曲,才情得到了帝王赏识,她便有了京城第一佳人的头衔,求亲者趋之若鹜。
但那时的沈书言,注意力全放在武安君顾溪和身上,旁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曾经摘得魁首,今年秋猎,沈书言又岂肯示弱。她精通音律,对其他乐器也是触类旁通,今晚抱着琵琶畅弹一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2)”,听得人心旷神怡,如登仙境,朦胧间似有云雾缭绕、仙娥献舞,婀娜之姿尽在曲中。
一曲终了,沈书允听得意犹未尽,果然,京城第一佳人的头衔不是吹出来的,沈书言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才情亦是了得!
顾景泽坐在顾溪风身旁,胳膊肘戳了戳他,笑道:“没想到四皇妃的琵琶也是一绝。”
顾溪风抬了抬眼,“她还不是皇妃。”
“有什么区别吗?”顾景泽小声道:“成婚的日子不是快定好了吗?”
顾溪风露出了头疼的表情,顾景泽微微挑眉,“莫非你不想娶她?”
“她太聒噪,”顾溪风眉头攒起,揉着太阳穴道:“可是,为了拉拢沈相,我不得不娶。”
场上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武宣帝也拍手称好,当场赏给她一串珊瑚珠。人群中有位姑娘奉承道:“丞相府果然人才辈出,沈家姐妹个个才情了得。”
沈书言已献上琵琶曲,众人期待的目光落在了沈书允身上,她夹菜的手颤巍巍缩了回去。
好端端的,为何要提到她?
沈书言自谦道:“我的琵琶不算什么,二妹妹的书法才是一绝。几年前她给父亲写过一份祝寿词,得到了父亲的盛赞,时过经年,妹妹的书法想来又精进不少。”
沈书允:“……”
相府沈书允的行楷的确风流快意,有魏晋之风,但她不是沈书允啊!她那点书法勉强及格而已,拿来献丑大可不必。
况且字迹不同,岂非让人怀疑她的身份,这个沈书言,不是专程来为难她的吧!
顾溪风忽而笑道:“巧了,那幅祝寿词在我这里。前些天去相府拜访时偶然看到,甚是喜欢,于是借来把玩几天。”
他回头吩咐侍从道:“去,把祝寿词找来。”
武宣帝满脸好奇道:“究竟是什么墨宝竟然连秋猎都要带上,朕倒是要好好瞧一瞧。”
不一会儿,侍从将祝寿词呈到御前,武宣帝面露惊喜之色,“果然是好字!苍劲而不失秀美,洒脱而不失细致,挥洒自如神韵悠长。”
沈书允手心直冒冷汗,战战兢兢道:“父皇过奖了。”
武宣帝长袖一挥,吩咐内侍道:“备墨。”
沈书允睁大了眼睛,武宣帝笑望她道:“书允,不如就秋猎之事题字一幅可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压根儿不会写啊!
可是皇帝老儿向她讨字,她若当众拒绝,岂非让陛下下不来台?
她满心苦涩,硬着头皮答道:“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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