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惦念顾溪和的病情,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等到了凤鸾殿,看到一脸严肃的皇后和趾高气昂的苏嬷嬷,她的眉头攒得更紧了,不知道皇后会如何处置她。
取暖炉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偶尔有劈里啪啦的响声,皇后凝眸沉思,望着沈书允沉默半晌,视线最后停留在她腕间的玉随珠上,那可是陛下的钟爱之物,代表着陛下对她的认可。
她抬了抬眼,凉声道:“这次算你运气好,陛下愿意留你一命。但你屡次破坏规矩,本宫若不教你长长记性,只恐你日后再捅出什么篓子来。”
她看向苏嬷嬷,“吩咐下去,瑞王妃屡次犯忌,赐杖刑二十,以示惩戒。”
沈书允这才从未央宫的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皇后素来看不惯她,这二十杖刑是她最大的仁慈,好歹算保住了性命。
苏嬷嬷带着人靠近,似要将她驾到院子里,她微微错开身子,温声道:“我可以自己走。”
皇后惩治过很多妃嫔,她们受刑前或怨怼或悲戚,唯有沈书允波澜不惊,眼中无悲无喜。她的情绪,好似游离于世俗之外,意识几度恍惚,斑驳的光影里闪过故人的身影,刺痛了皇后的眼睛。
她蓦然开口道:“站住!”
沈书允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皇后站起身来,眸中闪着沈书允看不懂的情绪,只听得她声音沉闷,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求情也好,服软也罢,哪怕是咄咄逼人的质询,皇后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放过她的理由。
沈书允迟疑片刻,转念想起从前与皇后相处的不快,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会给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她躬身回道:“儿臣无话可说。”
她随着两名宫娥走出大殿。
苏嬷嬷察觉到皇后脸色不好看,只当她又生气了,忙上前安抚她,皇后立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见苏嬷嬷过来才缓缓坐回到美人榻上,低声嘱咐道:“陛下算是放过她了,把她交给本宫管教。不过那孩子身体不好,你去告诉执刑者,下手的时候悠着些。”
苏嬷嬷点头应了,心里却不快意。这个瑞王妃素来不守规矩,频频惹娘娘生气,还是个不下蛋的主,占着瑞王妃的位置,不肯为王爷诞下子嗣。任由她这么嚣张下去,瑞王爷岂非要绝后了?
更可恶的是,这沈书允目中无人,旁人见了她都要敬她是娘娘乳母,哪个不对她礼让三分,只有沈书允敢拿一个虚名来压她。
她就是个晦气东西,娘娘心软,她苏嬷嬷可不是好欺负的,这些年来她帮娘娘除掉了很多绊脚石,也不差这一个。
瑞王妃患有心疾,在受刑时出点差错也是天命使然,谁让她身子骨软呢!
在这后宫里有些不透明的规则,同是施刑,往重里打和往轻里打是不一样的。这施刑的各个都是人精,见苏嬷嬷黑着脸出来,立马看向她的手势,果然是往重里打。
瑞王妃与皇后不睦,凤鸾殿的人皆有耳闻,施刑的小太监先前还犹犹豫豫的,这时不再保留力气,扬起木杖结结实实落在沈书允臀腿上。
痛感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感,沈书允闷哼一声,下半身几乎要疼麻了。紧接着又是一下,沈书允冷汗涔涔,双腿被鲜血粘连,裹在衣服里又湿又冷。
是她太天真了,这才是皇后一贯的做派,凡是不守规矩的人都要受到严惩,皇后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沈书允心中慨叹,皇后本是笼中鸟,却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被礼教控制,成为被礼教异化的刀和网,去残害笼外的飞鸟。
苏嬷嬷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瑞王妃,您也有今天啊!这杖刑才刚过一半呢,后面还有的受呢!您若是向老奴服个软,老奴说不定会到娘娘跟前求个情,娘娘是老奴一手带大的,终归有几分薄面在的。”
沈书允挤出一丝冷笑来,“……你真可悲,悲不自知。”
她身在奴籍,本就是被压迫在最底层的人,却硬靠着那一丝与众不同的关系把自己抬得高高在上,倒养出几分凌人气势来。她把礼教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变本加厉地报复在旁人身上。
可悲的是这种现象不仅仅存在于大周,它似乎与人性共生,它存在于人群之中,存在于各色的群体之中。人们看得见它,却不知如何消灭它,能躲开它只有两个办法,远离人群,或者同流合污。
沈书允消极地选择前者,面对生活,她勉强称得上是乐观主义者。但面对难以撼动的时代浪潮,她却持悲观态度。
她的社恐,有一半源自对现实和人性的失望,比起在人群中浮沉,她宁愿和一些沉默但有力量的死物打交道,书画和文学作品都有无声的力量。
看得越多,反思越多,越能明白自身力量的渺小,她能做到的,仅仅是好好活着罢了。
苏嬷嬷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为何她死到临头仍然眉眼平静,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她摧毁,她的目光深邃悠远,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沉重与悲悯。
苏嬷嬷摇着头道:“不,你不是人,你是个疯子!”
沈书允微微蹙眉,这话沈母也说过,就在她猝死的前夜,沈母破天荒地给她打来了电话,但她们的谈话并不愉快,沈母在挂断前撂下一句话:“你是个冷静的疯子!”
能在垂死之际再度听到这样的评价,也算是一种圆满,沈书允心头竟生出某种异样的疯狂。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魂灵似乎要从身体中抽离出来,奔向真正的自由,她只想用目空一切的大笑庆祝自己重获自由。
可当她看到顾溪和不顾一切向她狂奔而来的时候,她的心痛了一下,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抓住了她飘然将去的魂灵。
她头顶便是苍穹,一些妙不可言的期盼像星星一样坠落在她空旷的心海,清脆的坠落声将她的理智拉回来,唇畔的笑意被惊讶与疑惑取代。
就在一瞬间,她从虚空坠落回现实,愣愣地看着顾溪和。
他的眼睛似笼罩了一层薄雾,隐忍的泪光如闪灼的星光,星光下是如火的盛怒。他抓住了即将落下的木杖,狠狠地敲在施刑人的手腕上。
沈书允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那小太监滚在地上缩成一团,哀鸣不止。
顾溪和脱下外袍,盖在沈书允身上,特意遮住她的眼睛,只留出两条缝隙,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闭上眼睛。”
声音惊扰了在殿中休憩的皇后,打的是沈书允,怎么会是男子的惨叫声,况且她不是吩咐过做做样子即可吗?二十杖刑,算时间也该打完了。
她疑惑不解地走出大殿,却看到了血淋淋的场面,小太监手骨寸断滚在地上,顾溪和手执木杖,冰冷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利刃,皇后冷不丁地看过去,竟有种万箭穿心的刺痛感。
待看到沈书允血肉模糊的下肢,皇后什么都明白了,愤怒地看了苏嬷嬷一眼,她焦灼地走到沈书允旁边想检查她的伤势,却被顾溪和用力推出了几步远。
她跌在地上,掌心磕在石子上,破了一层皮,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雪,她早已顾不上疼,喃喃道:“不,溪和,你听我解释……”
“娘娘——”苏嬷嬷见皇后跌倒,连滚带爬地往她身边挪,却被顾溪和一把掐住后颈衣领,生生地将她拎回来。
苏嬷嬷曾见过几次瑞王爷发疯的场面,眼前的他眼睛虽未流血,却比往常更为可怖,她惊惧地看向皇后,“娘娘,救救老奴——”
顾溪和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扬起木杖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背上,力道极重,伴着咔咔作响的声音,苏嬷嬷吐出一大口鲜血。
皇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已然失声,美目漾开一汪眼泪。
顾溪和从前只知道母后迂腐,虽不喜欢她但终究念在生养之情上留给她一丝薄面。可他没想到母后会如此心狠手辣地对付沈书允,倘若她不是自己的母亲,这手里的木杖早该落到她的身上。
他只能将所有的恨意发泄在苏嬷嬷这条走狗身上,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苏嬷嬷像一滩烂肉滚在地上,艰难地发声道:“娘娘,饶过老奴吧,老奴是您的乳母啊……”
顾溪和心道:是不是因为吃了你这毒妇的奶,母后才会养成如此冷漠无情的性子?
从前念在母后的情面上,他对这老毒妇处处忍让,如今他只后悔没有早点杀了这毒妇!
一杖接着一杖,鲜血四溅,就连皇后的脸上也染了血,顾溪和听烦了苏嬷嬷的哭咽声,最后一击敲在她后脑勺上,她身子一抖彻底没了挣扎。
院子里静寂无声,路过的宫娥太监瑟缩在远处,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沈书允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外面的腥风血雨,轻轻叹了口气。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顾溪和将她裹在外袍里,小心翼翼地抱她起来,沈书允从外袍的缝隙里,窥见了他眼中的疼惜,他越来越像自己画里的瑞王爷了。
皇后终于从惊惧中得到喘息,声音颤抖道:“溪和——”
顾溪和回望她一眼,眼中唯余失望,他们的母子之情,到此为止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抱着沈书允离开了这座肮脏的院子。
皇后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样的目光,在送他去凉州的时候见过一次,而这一次,除了失望,还有刻骨铭心的冷意。
“溪和他,再也不会原谅本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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