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上,战鼓如雷,瑞字旗迎风而立,顾溪和与诸位将领银甲加身,朝城楼上的沈书允颔首道别,大军扬起的尘埃,持续了一个时辰。
沈书允也在城楼上,站了一个时辰。
她从前在历史书里读刀光剑影,在文学作品中看沙场点兵,悲壮的宿命感让她心怀动容,甚至心生向往,她也想驰骋沙场快意恩仇。
曾经她是看客心,可如今亲临其境,她只觉得心惊胆战,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战争从来都不是儿戏,那些被历史美化的悲壮传奇,是一种深沉的无奈。
留下来守城的,还有白竹和万千,他们负责守城、联络以及后勤,任务也很繁重。
回到城中,大家各忙各的,顾溪和临行前托人运来了遗留在王府的书画,沈书允照旧整理《书画录》,画累了,就停下来筹备书院的事情。
凉州城治安不错,井然有序,但物资短缺商业欠发达。朝廷拨的那点款只够将士们的吃喝,附近州县袖手旁观,何谈有余钱安置百姓。
有了天机阁的助力,凉州府才宽裕起来,那些因战争流离失所的人有了去处。
沈书允想把近代社会的福利院模式复制到大周,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集中在一处,一边照顾他们,一边教他们读书。
找白竹商量之后,她们拟出了合适的方案,划出一片地来当作安置处。雇用流民分管财政、食堂、授课和住宿,孩子们不上课的时候,会去山上采药,换来的钱由安置处统一管理使用。
安置处最终取名为留白书院,一来是为了感激白竹的资助之恩,二来留白寓意有无限可能,就像这些孩子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白竹很欣赏沈书允的提议,大周每年都有很多流浪的孩子,这其中不乏有天资聪颖的,倘若能将他们集中起来培养,无疑是为大周再添助力。
况且,这样做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天机阁、为四殿下拉拢人心,可以带来一大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对沈书允说,王妃心善,留白二字足以证明她的态度,她觉得孩子们的未来不该被定义,所有人都该平等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天机阁不一样,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固权,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利益出发,不做赔本的生意。
他传令到其他州县,让那边的管事也成立留白书院,命他们选拔聪慧的孩子悉心培养,期待有一天他们能成为忠诚的死士。
唯有凉州城的留白书院,是可以不论资质和天赋,平等地面向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瑞王妃若是知道了真相,大概会责备他吧。白竹心中有愧,但天机阁没有足够的财富去庇护所有人,他是商人,这是权衡之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王妃是个聪明人,但她也是活在理想中的人。白竹自与她共事以来,为她的聪慧伶俐而震撼,但偏偏就是这么聪明的人,却从不屑于玩弄权谋,或者说她太过单纯,从不计较得失。
白竹可以笃定,她的学识与眼界超越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她有抽丝剥茧的能力,可她的心机与城府甚至比不过宫里的娘娘,她和瑞王爷一样,过于单纯了。
居于乱世,善良与单纯难能可贵,他打心眼儿里敬重王妃,敬重瑞王爷。
留白书院有了教书先生,揽玉和揽月就跟着孩子们蹭课,那个教书先生长得白白净净的,见到揽玉就害羞地说不出话来。
揽月笑着打趣道:“姐姐以后来听课,还是戴面纱吧,你的脸,会影响先生授课。”
揽玉虽然责备揽月乱说,气得掐她的脸,可每逢课间,总要红着脸找先生讲字,两个人的距离从隔着两张桌子,缩减至一张桌子,到最后,恨不得能坐到一张凳子上。
揽玉的字库迅速充盈,能流利地读完一篇《道德经》了。反观揽月,她是孩子心性,上课时总不自觉地走神,一下课就和孩子们混在一起做游戏,活脱脱一个孩子王。
沈书允抽查她二人功课的时候,好奇道:“明明是一起上的课,怎的差这么多,揽月,你是不是偷懒了?”
揽月挤眉弄眼道:“才不是呢,明明是姐姐跟着先生开小灶了。”
揽玉掩饰道:“是你自己不好问,把时间都浪费到玩耍上了。你去问先生,先生也会给你讲课的。”
揽月挑着眉比划道:“你俩挨得那么近,我可挤不进去。”
沈书允从她二人有来有往中瞧出了端倪,会心一笑。
真好,她希望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的,有个好归宿。
珠流璧转,日居月诸,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冬去春来。
沈书允最先等来的,是灵州城纠集十万兵力从东面进攻的消息,此时此刻,凉州主力远赴甘州尚未归来,城中只有万千率领的五万兵。以最快的速度去岚州求援,也需要两天的时间,但顾景彦已经兵临城下了。
沈书允略带气恼地找到白竹,“你们天机阁的消息不是一贯灵通吗?为何顾景彦率兵离京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白竹请罪道:“这都是四殿下的意思,如果提前通风报信,如何诱敌深入?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瑞王爷在甘州,顾景彦这才有胆量攻城,若王爷提前回来,事情反倒是棘手了。”
沈书允回道:“我不懂兵法,我现在只想知道,凉州城谁来守?五万军能撑到何时?如果城破了王爷还没有赶回来,又该如何?”
白竹将地图摆在她面前,指道:“这里是城东,这里是城西,岚州城已预先得到消息,正埋伏在城西边缘。万将军会坚守一天一夜,然后佯装溃败,打开城门,等顾景彦带兵进城,则两路包抄,将顾景彦一举拿下。”
沈书允指了指灵州的位置,“十万军只是他们的先锋主力,若他们增派援军,凉州还能守得住吗?”
“他们不会有援军,”白竹笃定一笑,“四殿下也在灵州,等王爷回来,殿下会将灵州城拱手奉上。”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沈书允感慨道。
先利用王爷不在的事实诱敌深入,让顾景彦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将之除去,然后把弑兄的罪名安在顾溪和头上,顾溪风全程躲在后面,却是获益最大的人。
她叹口气道:“这件事不该瞒着王爷。”
白竹跪在地上向她请罪,“请夫人恕罪,消息是王爷出征后收到的,倘若告诉王爷,他定会担心夫人和凉州,臣不想让王爷带着顾虑打甘州。夫人您尽管放心,瑞王爷是战神,万将军和林将军也不差的,他们可以守住这座城。”
沈书允头疼地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不必如此,我只是太担心了……”
但白竹的话也点醒了她,她太依赖顾溪和了,总觉得这座城没有他不行,但顾溪和只有一个,大周还有这么多州县,总要有别人来替。
她也该振作起来,承担起守城的责任。
“城东那边民宅聚集,是否应该先遣散百姓?”
白竹点点头道:“已经吩咐人去做了,城东和城中的百姓都往西北方撤离,在万将军守城的一天一夜里,岚州军会伪装成百姓分散在城东城中的民宅里,伺机埋伏,先取敌将首级,力图将伤亡降到最低。”
“我明白了。”
“夫人也和百姓们一起,带着书院的孩子撤退吧。”
沈书允点点头,回到府中召集衙役转移阵地,纸鸢、揽玉和揽月带着书院的孩子们先行离开,沈书允和衙役负责护送百姓。
城东那边已然开战了,白天的时候只能听到战鼓声和嘶吼声,可到了晚上,淬火的流箭照亮了半边天空。
纸鸢她们在西北方向都能看到焰火,这是她们第一次经历声势浩大的战争,紧张地抱成一团。但书院的孩子们却早已习惯了,平静地看着天空。
沈书允看着那一张张漠然的脸蛋,心中五味杂陈。那种历经沧桑冷漠茫然的表情,不该出现在孩子们脸上。
纸鸢听着那号子声心里发怵,哭道:“火烧得那么大,万将军他还好吗,他不会有事吧?”
揽玉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老天会保佑他的。”
城中城东的大部分都撤出来了,西北部靠近甘州,自甘州失守后,这里常有北罗人侵扰,故而这边的民宅大都荒废了。但即便荒宅很多,还是没有办法容纳这么多人。
大多数百姓都没抢到歇脚的宅子,席地而睡,他们大都衣衫褴褛,初春的季节,甚至有光脚的、穿单衣的。
沈书允从前在纪录片里看到的现实,赤|裸|裸的摆在了她面前,她直面了底层人的辛酸,而他们对苦难习以为常了,这才是最压抑的。
远处有两伙人在争夺一条破烂的毛毯,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起手来,最后被衙役臭骂一顿才消停。
沈书允穿着光鲜亮丽的绸缎,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她走到哪儿,哪里就会投来艳羡又畏惧的目光,流民们会主动跪下来向她行礼。
她心里很难受,只想赶快离开这里,步履匆匆地跑到白竹所在的营帐里,他正和岚州知府林源商讨战术。
面对她的闯入,白竹并不意外,给她搬了张凳子坐着,“夫人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吧。”
他还贴心地备好了热茶,沈书允捧着杯盏听他们讲话,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林源带兵离开了。
白竹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语气温和道:“这天底下有很多可怜人,就连神佛都难渡世人,夫人何必勉强自己,平添伤心?况且,不是所有可怜人都值得拯救,尽力而为即可。”
沈书允想到了21世纪那个没有任何光环加持的自己,危难时刻,她也会是被放弃的那批人吗?
她笑了一声,回道:“我不是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当什么救世主,只是偶尔会觉得,人生无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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