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中,沈书允将记录手稿从箱子里翻出来,趁着阳光好晒在院子里。洛时邈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手稿,随手翻了几页,笑道:“终于能停下来好好写书了。”
沈书允忙活完坐在石桌旁,开口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将《本草集》的目录与药方仔细校正了一遍,洛师父,我想将《本草集》分为上中下三册,现在的手稿足以集成一册了。”
洛时邈坐下来道:“这样也好,发行越早,能救的人便越多,就按徒儿说的来。”
“可惜文山印书厂受大火牵连,一时半会儿无法投入生产,成书要多等些日子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顾溪和爽朗的笑声:“何须多等?国子监和司礼监经厂就在宫里,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国子监和司礼监本就是大周的文化中枢,如果能动用天家的权力推动文化传承,可以做到事半功倍。
她迟疑道:“陛下会同意吗?”
顾溪和神秘一笑,双手从背后移到身前,将一封诏书递给她道:“打开看看。”
诏书是用两种字迹写成的,落款处有三款朱印,一款是传国玺印,两外两款分别是武宣帝和顾溪风的私章。
“这是先帝留给你的诏书?”
顾溪和点点头道:“它现在是你的了。”
武宣帝的字迹很好认,遒劲有力道:“非谋逆之罪,不可褫夺皇五子之爵位;谋逆之罪,不可伤及皇五子之性命。”
掷地有声的两句话,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后的眷念。
新添的字迹潇洒飘逸,有种风轻云淡的力量,一看就知道是顾溪风的字迹,上面写道:“聘沈书允为国子监监丞。”
“国子监……监丞?”沈书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我吗?”
洛时邈激动道:“大周历史上,从来没出过女监丞,夫人您算是天下第一人啊!”
顾溪和看了眼石桌上的手稿,笑着坐下来道:“嗯,大周朝廷从未有过女官,百官或有微词,但这是父皇遗诏,没有人可以反驳。以后,国子监和司礼监都会任你差遣。”
沈书允五味杂陈道:“这么珍贵的诏书,你拿来为我讨封赏,是不是太可惜了……”
“怎么会呢?”顾溪和随手翻开一本手稿,回道:“这世上值得记录的事情有很多,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哪里能记得完呢?有国子监和司礼监相助,事情会容易许多。我同四哥商量过了,你做监丞,不必守朝上的规矩,一切随心即可,更无需顾忌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剩下的有我。”
洛时邈在一旁偷笑,极有眼力见儿地离开长信宫。他与药草为伴,苦心钻研药理,平时不觉得会孤独,但看到他们两个郎情妾意的,心里又酸涩又欣慰。
他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不,还是让一切保持原状吧,他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不考虑成家,是因为师父的披命,他害怕耽误了良人,所以得过且过。现在不成家,是因为他心里藏了一个秘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很清楚,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两情相悦本就难得,能修成正果者少之又少,他这一生,有知己,有爱徒,便足够了。
国子监是离文化事业最近的地方,沈书允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靠在顾溪和怀里,久久不能言语。
顾溪和轻吻她脸颊,笑盈盈道:“等你当了监丞,除却文书编撰,还能参与皇陵的修缮,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顾溪和……”
顾溪和打断她道:“不许说谢谢,其他的都可以。”
一声谢谢被吞回到肚子里,沈书允顿了顿道:“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夫人过奖了。”
顾溪和笑容得意,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寝殿走去。纸鸢和几位宫娥贴心地为他们掩上房门。
唯有沈书允红着脸道:“现在是白天……”
白天多好啊,不掌灯就能看清夫人的脸,可以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及时地做出反应。
这些话还是藏在心里吧,说出来夫人会害羞的。
初夏的风吹得人心里燥热,顾溪和喘口气道:“白天越来越长,我等不及了……”
澄澈的云层间,一场看不见的大雨悄然落下,雨点瓢泼而下,风刮得酣畅淋漓,朦胧的水雾里,能嗅到杏花糖的甜味,如痴如醉。
……
沈书言搬进了凤鸾殿,她将是大周皇后,皇后礼服和凤冠摆在殿中,尚衣宫的女官在她耳侧阿谀奉承,那些好听的话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毫不在意,浑浑噩噩地听完了册封流程,她屏退众人,独留殿中调试琴弦。
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是二妹妹的话点醒了她。二妹妹说她的琴艺乃是天下一绝,何不尽她所长,创作属于她自己的曲子。
二妹妹还说,音律能承载情感治愈人心,这种共鸣可以冲破时光的束缚,它所蕴含的力量哪怕在千百年后,仍不会削减分毫。
沈书言死去的心,在那一刻找到了寄托。战乱之后的种种经历,让她思如泉涌,她把那些复杂的心绪与情感,都藏在了琴谱中。
她受二妹妹的启迪,一边整理古琴谱,一边创作,音律的确能抚平伤痛。当她低头抚琴的时候,那些死去的人仿佛在琴音里活了过来,与她合奏同一首曲子。
顾溪风倚在门边安静听着,她的琴音变了,不再是毫无保留的炫技与张扬,变得沉重而含蓄。
伴着琴声,他仿佛看见了月隐层云,看见了星河万里,似欣喜,似哀泣,曲至终时,月坠长空,星河陨落,怆然哀恸。
琴音散去,他看到琴尾处落了一滴泪,砸在他心上凉沁沁的。犹豫片刻,他走到沈书言旁边,抬手擦掉了那滴眼泪。
沈书言微微抬眼,僵硬地站起身来朝他行礼,被顾溪风拦下了:“你有心事?”
“没、没有。”
“为何哭了?可是住得不习惯?”
沈书言摇摇头道:“没有不习惯,臣妾只是……思念家人。”
皇后的凤冠与礼服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疏离漠然的态度让他心生不安。沈书言如他所愿,不再是那个浅薄无知的跋扈千金。随之而变的,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错过了沈书言的成长,他们之间架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顾溪风为此而惶恐,他沉默片刻道:“沈丞相的遗体,朕已派人去迎了,朕已追封他为宣平侯,旧沈府也在修葺当中。”
沈书言望着他道:“臣妾替父亲谢过陛下,但修葺一事暂且算了,四海初平,百废待兴,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相府即便修好了也只能荒废着,陛下还是把钱花在刀刃上吧。”
很难想象这些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顾溪风愈发不安了,面露愧疚道:“是朕不好,没能保护好你的家人。”
沈书言苦涩一笑:“错不在陛下,是造化弄人。”
顾溪风轻轻抱住她道:“朕会好好补偿你的,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眼前的顾溪风温柔得不像话,沈书言怔愣片刻,回道:“陛下这次回来,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你也变了许多。”
沈书言推开他,鼓足勇气道:“沈府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陛下您是聪明人,您应该挑选一位能帮得上忙的皇后。”
顾溪风的脸冷了下来,皱着眉道:“时至今日,你还想退婚?”
倘若没有那场变故,没有遇见暗十二,她会欢欢喜喜地嫁给他,而不是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束手无策,她垂眸道:“臣妾是替陛下不值。”
“朕说值得便值得,沈书言,就因为相府倒了,你就妄自菲薄了?你的骄傲哪去了?”
“婚嫁乃是人生大事,臣妾只是觉得,您值得更好的人。”
“朕与你有婚约在身,这是先帝许下的婚事,你想让朕当背信弃义之人吗?相府倒了又如何,朕在意的只有你而已。还记得离京前我同你说过的话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是朕错了,朕早该承认喜欢你。在你失踪的那段时间,朕很难过。”
沈书言瞳孔一震,茫然地闭上眼睛,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生怕会辜负了他的感情。
迟疑间,顾溪风的吻却落在她唇上,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亲吻。她不是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不是没盼望过温柔且绵长的吻,可当她真的得到了,心里却只剩苦涩。
她流泪了,咸咸的眼泪让顾溪风微微一顿,他将她搂得更紧了,轻轻吻她的眼睛。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哭,他只知道自己离沈书言越来越远了。
他讨厌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愈加用力地索取她的吻和泪,直到她喘不上气才肯罢休。
沈书言眉眼低垂,目光落在琴上,顾溪风抬手擦去嘴角的泪,恢复一贯的冷静神色,顿了顿道:“你先前弹奏的曲子,朕听着耳生,是你新谱的曲子?”
沈书言点点头道:“的确是新作的曲子。”
“很好听,新曲可有名字?”
“……有。”
只是问个名字而已,她缘何紧张,顾溪风饶有兴趣道:“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沈书言低着头道:“此曲名为,《汉宫十二望》。”
这是她纪念暗十二的曲子,曲有十二拍,恰好对应他的名字。
顾溪风不知道暗十二的存在,所以不曾多想,只点点头道:“很好听的名字,曲有十二拍,拍拍皆不同,明月星宿尽在其中,喜怒哀乐随风而动,你的琴艺比从前更胜一筹了。”
她的心事都写在曲子里,竟被他瞧破了七八分,沈书言心里更难受了,喃喃道:“陛下是懂曲之人。”
顾溪风沉吟道:“这首曲子结尾处太过哀凉,或许可以换一种弹法。”
他走到琴边坐下,十指拨弄琴弦,流淌的琴音哀而不伤,到结尾处似有拨云见日之感。苦难散去,豁然开朗。
沈书言睁大了眼睛:“最后一拍,竟可以这样弹吗?”
顾溪风语重心长道:“朕希望你能放下过去,活得快乐,你的心事也是朕的心事,朕不希望你一个人扛着,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书言仍低着头道:“臣妾会试着放下,请陛下再给臣妾一些时间。”
顾溪风点点头道:“朕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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