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沿着溪流,穿梭在隐蔽的丛林里,脚底下全是泡,杏黄色绣花鞋血迹斑斑。她走不动了,躲在石头后面休息,却听到了兵器敲击地面的声音。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沈书允手里紧攥着瓷瓶,里面装的是醉里散,可致人昏迷,若服用过量,可取人性命。
逃不掉的话,她宁愿自己吞服,绝不会让她变成瑞王爷的软肋。
她拧开盖子,挣扎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沈书允,你在哪里?”
是顾溪和——
透过石缝观察,确认是他,沈书允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开,瓷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顾溪和快急疯了,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迅速冲到石堆后面,抱起了狼狈不堪的沈书允。
“快去救洛师父,他在前面那座山。”
顾溪和眸光暗淡,来不及了,时邈兄早已被谢焕挟持。他该感谢秦乐川,他送给沈书允的那支暗线帮了大忙,若非他们拖延时间,及时报信,他压根儿不会来乾山。
那支暗线在秦乐川死后,仍尽职尽责地保护沈书允的安全,哪怕沈书允早就忘了这回事。
他们在暗中配合洛时邈,引开敌人,为顾溪和争取了赶来的时间。没有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百闻坊的势力竟然渗透到皇城内部,谢焕为官二十年,是两朝元老,他恪尽职守深得父皇宠信,为人也谦恭谨慎,谁能想到他竟是百闻坊的党羽。
这颗潜伏了二十多年的棋子,想必是百闻坊最后的底牌。出动谢焕,正说明他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回到长信宫已近傍晚,天机阁探子呈上来一封书信。不出所料,这是百闻坊谈条件的书信。他们以洛时邈的性命为要挟,怂恿顾溪和毒杀兄长、谋权篡位。
信中措辞字句真切,意图离间他与建昭帝的关系,并承诺予以帮助。野心勃勃的武宣帝,就是在百闻坊的怂恿下顺水推舟,登上了皇位。
“故技重施。”
顾溪和愤怒地将信件拍在桌上。
百闻坊知道他没有野心,计划之初,他们想以瑞王妃的性命为要挟,逼迫他走上不归路。可惜中途出了差池,只抓到一个洛时邈。
瑞王爷重义,他放弃洛时邈选择建昭帝,下半辈子定会活在愧疚里。杀不了他,给他添堵也是好的。
百闻坊与瑞王爷约定了期限,三天之后,看不到建昭帝身首异处,他们就杀了洛时邈。
一个月前他们故意放出坊主的消息,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们就是要磋磨顾溪和的精神,让他疲于应战,放松对宫里的警惕。
信封里掉出一袋药包,百闻坊希望他把药包用在三日后的家宴上。
他静立窗边眉头紧缩,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傍晚。那天是周演和秦乐川的祭日,他们在桃林支起桌椅,饮酒长谈。
谈及生死,时邈兄说了些没头没脑的醉话。
永华园的遭遇在他心里留下了沉重的烙印,他拍着胸膛说如果再遇上类似的事情,他绝不会连累旁人。
顾溪和嘲笑他的剑术,问他哪来的底气,他指着自己的衣兜道:“我有救命药,也有杀人药。”
他还说为知己而死是他的宿命,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不必为他伤心,那是他该走的路。
那天他喝得多,脑袋不清醒,时至今日,方懂他话中深意。顾溪和弯腰捡起药包,走到院中,把它丢进了恭桶。
时邈兄早已替他做了决定,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找到百闻坊的老巢,把时邈兄带回来。
沈书允昏睡了一夜,早上醒来时已不见顾溪和的踪影,院子里站满了羽林军,他们奉命来保护沈书允的安全。
沈书言抱着央央来陪她,央央看到她脸上的划痕,心疼地撅起小嘴道:“央央吹吹,姨母不疼。”
沈书允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摸着她圆滚滚的小脑袋道:“好央央,姨母不疼。”
她问道:“洛师父有消息了吗?”
沈书言委婉道:“瑞王爷正带着五万羽林军满城搜人,会有消息的。”
沈书允抓着她的手,神色焦灼道:“羽林军还靠得住吗?他们当中有叛徒!”
沈书言低着头道:“我也说不好,但这是陛下的意思。”
叛徒自然还有,将他们放出宫去,是想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这便是顾溪风的意思。沈书允想通这一点后,不再多言。
顾央央见她沉默不语,把自己的玩具风车拿出来道:“这个给姨母,姨母笑笑。”
“谢谢央央,姨母收着。”
她接过风车轻轻一吹,纸风车呼啦啦地转了起来,所有的扇片围着轴心转动,在空中转成一个圆。无论它们转得有多快,都无法逃开轴心束缚,始终是大小固定的圆。
儿时她常听奶奶说起:大道至简,世间万物遵循着相同的道理。
风车的命运,何尝不是人的命运?
她自欺欺人道:“溪和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洛师父。”
沈书言也心存侥幸道:“乾山附近只找回四个人的尸首,如果还有人活着,他一定会回来通风报信的。”
沈书允放下风车,不解道:“你说的是桃花源旧部吗?可我明明记得,他们只有三个人。”
“你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沈书言愣了一瞬,摇头解释道:“我说的是天机阁的暗卫,他们奉秦先生之命护你周全,瑞王爷能找到你,也是因为他们。”
一支暗卫六个人,仅有一人归来。四人葬身乾山,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他们没有撤走吗……”
沈书允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没有差遣人的习惯,秦乐川送她的令牌被她收进匣子,再也没拿出来过。
原以为“周演”的身份揭开,他们任务完成就会撤走。沈书言的话却像当头棒喝,所以这三年来,他们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甚至为她付出生命?
可她早就忘记了这回事,三年来,对他们从无关照,但就是这样一群“陌生人”为她而死,她受之有愧。
“怎么会这样……”
震惊和愧疚激荡着她的心。
沈书言眼里亦有悲伤之色,叹口气道:“天机阁的暗卫都是死脑筋,他们领了秦先生的命令,自然会执行到底。”
秦先生失踪,没有撤回这支暗卫。令牌又在沈书允手里,她就成了这支暗卫的唯一主人,暗卫终生追随主人,除非她亲自下令驱逐。
沈书允心口疼,掩面而泣道:“可这三年来,我对他们不闻不问,如果能早些想起他们的存在,该有多好?”
她失去了弥补和报恩的机会。
沈书言替她擦去眼泪,抱着她安慰道:“不怪你,他们只是服从秦先生的命令,执行任务罢了。他们救的不是你沈书允,而是令牌的主人,换成旁人,结局是一样的,这就是他们身为奴仆的使命。你可以心怀感激,却无需自责。”
这些话是顾溪风告诉她的,她没想到,有一天会用他的话劝慰二妹妹。
纸包不住火,她珍藏的匕首被顾溪风发现了,而他何其聪明,只看了眼匕首上的纹路,就猜到了她对暗十二的心意。
他冷笑道:“《汉宫十二望》,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一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哪个帝王可以容忍皇后的不忠,她脑补了一万种惨死的结局。
出人意料的是,顾溪风没有责罚她,仅仅是冷落她,就在她以为顾溪风再也不会踏进凤鸾殿时,他和颜悦色地出现了。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是冷静而严肃地同她讲道理:“主仆有别,暗十二奉了朕的命令保护你,为你而死是他该做的事情。如果当初朕命他取你性命,他定会毫不眨眼的杀了你。服从命令,是奴仆的使命。
为你而死的暗卫有那么多,你为何只记得他?不过是因为他侥幸活了下来,在你身心最脆弱的时候,陪你走了一程。
如果那天在他身边的不是你沈书言,而是朕指定的任意一人,他都会那样做。他对你而言,或许是特殊的,但你对他而言,只是众多任务中的一环。无论他是生是死,你们都不会有结果。
朕知道,人在受苦的时候,容易把一时的感动当成永恒的爱,所以朕不怪你。事过境迁,朕希望你能回头看看,那段感情是否经得住推敲。
你可以心怀感激,却没必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忆一段没有根基的感情。朕,不想看你难过。”
尊卑贵贱,云泥之别,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如她这般骄纵的人,不会多看暗十二一眼。顾溪风说得对,那段感情从一开始就经不起推敲。
她仍然牵挂着十二,他是那段痛苦回忆里唯一的星光。但她也释怀了,她与十二的相遇,归根结底源于顾溪风至高无上的权力。
顾溪风才是主宰生死的人。
在他面前,十二至卑至贱,小到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可他的心足够炽热,他讲的每一个故事,沈书言都记在心里,它们是带着温度的。回想起来,心是暖的。
所以,她不会忘却,她带着十二的故事放下他,学着回应顾溪风的喜欢,陪他走向权力的顶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不知为何,她心底总有一缕拂不去的悲凉。
沈书允停止哭泣,呆呆地望着她道:“命令,任务,主仆?”
是啊,她现在的身份是封建贵族,是历史书里的剥削阶层,她忽然想起了《笑忘录》里的一句话:“人与政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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