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沙滩上划一道线,再抬头看向天空,努力去理解空间的寂静,寂静得只有风在动,只有水在泛起波纹,只有云朵紧紧相拥。这种安静促使我的思维开始无边无际地发散,我想如果我去回溯时光,找寻那些在我生命的角落里,始终影响着我的人,是否如我围绕着这洱海画下一条不断的线一样困难
。应当是一样的,我既没有办法完整地划出一条绕洱海一圈的线,也没办法在时光的记忆中去回溯那些人,还有当时的那种感受。就像洱海的风会吹动洱海的水将我画的线抹去一样,时间的河也会抹去我曾经留下的脚印。我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去臆想我在回溯时间,我见到了她们,而后在那些记忆里重要的时刻,我有能力去做我现在看来正确的决定。
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优秀,重要,充满闪光点,她们像点点星光陪伴着我,也照亮着我一段路。可我们始终在向着不同的目的地前行,渐渐得我遗落了她们的行踪,再也无法见到她们。
陈斌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道:“别总愣神,对脑子不好。”我点头,收回思绪,便看到陈斌手里的相机。他同我说起过这个他像命一样宝贝的相机,是一个姑娘送给他的。在他没有取得现在这样的成绩之前,那个女孩子一直陪伴着他。只可惜,女孩子碰了网贷,顶不住那高利贷一样催命的压力自杀了。
现在,陈斌将姑娘的父母接到自己身边赡养,比对待自己父母还要上心,他总说这是自己欠那个女孩的。其实听完他为我讲述的故事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当我遇到这种遭遇会怎样。后来发现,我同他的境遇本质相同,都是遗落了生命中最重要,最想陪伴的人。只不过我经历的是生离,他经历的是死别。
陈斌这个人块头不大,但是很精瘦,长着一张到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再配上他如鹰隼一般的眼神和古铜色的皮肤,颇有一种康巴汉子的风格,或许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吸引性格可爱自由的林箜的原因。林箜将陈斌爱到了极致,我甚至听她亲口对陈斌说她心甘情愿陪陈斌多赡养一对老人,只希望陈斌能够接受她。
然而我明白赡养这对老人不仅意味着她需要付出成倍的时间和精力,更意味着她需要去包容,自己的男人从始至终陷入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中无法自拔。甚至自己也会陷入对那个女人的愧疚和恨交织的情绪中。我相信她其实更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我甚至有些佩服这个女孩竟能爱得这般壮烈且执着。
致使这份爱得不到反馈的症结,在于那个女孩的离世。当年女孩之所以去网上借贷,完全是因为陈斌的过错。如果陈斌能够早些认清那个所谓的朋友给他设下的圈套,不去借那所谓的低息贷款办那个毫无作用的画展,哪怕他留下的地址不是他们在北京的出租屋,一切都不会发生,女孩也不会死。女孩将陈斌所遭受的一切加倍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却没有办法解决这一切,赔上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有一次和陈斌喝醉后聊起林箜,他同我说并不是看不出林箜对他的感情,只是他自认配不上这份感情,他身上背负着人命。在我的追问下同我讲了他与那个女孩的故事。除此之外,也只记得那晚我俩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一盒又一盒,以及第二天下午醒来后麻木的身体。从那以后我确实没有再放肆过,我顿悟情感的共鸣不应当以破坏身体为代价来去表现。
我叹了口气,又看向正在直播的林箜,背对着洱海,风吹起她的发,吹起她许久未曾露出的笑容。陈斌给我递来一支烟,也看向林箜,说道:“晚上一起吃个饭?好久没一起聚过了。”
“好啊,今晚正好有约,就在和离里面,我叫了个大美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你身边?你也不想想,你一个三十岁的老帮子了,身边还能有姑娘?骗谁呢,是不是那个叫肖筱的?”
“哈?我没跟你说起过她啊?”
“小箜跟我说的,说你上次扔下她跑去赴那个姑娘的约,可真不地道。”
“你管得着嘛?也别说我了,你真打算要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了?你让小箜怎么办?”
“我离开也是为她好,她才二十七,还年轻。这么美好的青春不能浪费在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而且,自从那天她跟我说了那段话,我就意识到不对劲,我承认,确实是我的错,可我没有选择,只能一错再错了。”
我大概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心爱的镜子破碎,手中用力握着它的碎片,即便鲜血不止。如今林箜想要掰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碎片取走一半,这一定使这个看起来硬朗的男人感到害怕,他怕失去,也怕这些碎片扎伤林箜的手。我同他是很相似的人,只不过,他握住的是赎罪的方式,我握住的是难以消散的执念。
可那能怎么办呢?用佛家的话来讲,这是犯了痴戒,所以,我来到大理,不仅仅是为了见他们一面,或者是再回来看看我的另一个执念,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为了找到生命的出口。我会先前往鸡足山静修一段时间,而后开始我的追寻之旅。
林箜此刻已经下播,因为马上就是酒吧来客的高峰期,她需要回到酒吧里工作。陈斌走过去,帮她收拾直播用的道具。而我,再看了一眼画在海岸的那条即将消失的线,蹲下身子,用手一点点抹去。这像是我的一个秘密,不能同人说起的秘密,我在细心地保护着它。
回到酒吧,里面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以及一些酒吧服务员。林箜慢慢走到工作间,从里面取出她的吉他,这是惯例,在营业高峰期之前唱一两首自己喜欢的歌。她坐到那个高凳上,用手随便拨弄了几下琴弦,便开口唱到:“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留在过去飘向未来,掉进眼里就流出泪来······”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齐秦的《往事随风》,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十多年以前,一首很有年代感的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林箜已经知道了陈斌一去不返的决定一样。我摇了摇头,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些事情,毕竟该头疼的不是我,而应该是陈斌。
我同吧台的小七要了一杯牛奶,在等待时和小七问了问我离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酒吧的经营状况。小七可以说是这间酒吧的元老,当年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的时候被我骗来和我一起经营这间酒吧。说起来也已经有三四年的时间,当年的孩子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想要照顾一生的人,而反观我,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疲惫地在人生这条路上奔波,找不到能令自己安稳的地方。
去年冬天,因为家里面的一些事情,我将这间酒吧转手给了陈斌,我同他说,除了这间酒吧的名字,其它的随他怎么改。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除了门头之外,这间酒吧与我在的时候完全是两样。而我之所以想要保留下这间酒吧的名字,或许也是因为某种执念在作怪吧。
我喝了一口牛奶,将自己的地址发给肖筱,她差不多也已经下班了,我同他发消息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同她和她的先生见一面,之前他们的婚礼我因为在国外参加一个论坛所以没有赶上,想趁这次机会与她的先生见一面,顺便当面解释一下错过婚礼不是我的本意,甚至其实我很希望自己能够参加这场婚礼,因为肖筱的情路实在过于坎坷,我很想亲眼看着她从黑暗走向光明,并不是因为某些人某些事才刻意错过。
很快我便收到了肖筱的回复,是一张在车里的自拍,她正坐在副驾驶上,而主驾驶的那个看起来略显严肃的男人,应当就是她的先生。照片里的她看起来还是如当年一样消瘦,但笑容比以往要更加热烈一些,这是一种感觉,很难说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许是因为在我潜意识里会刻意期待她要比之前更加幸福吧。
看到酒吧门被缓缓打开,我起身走向门口,迎面走来的果然是肖筱和她的先生。我将他们带到我坐的地方,陈斌也走了过来,我介绍说:“这是陈斌,酒吧老板,门口那些画就是他画的,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画家。”肖筱握住陈斌伸过来的手,一触即放,说道:“我叫肖筱,这是我先生王赟,看到你走廊的那些画了,我已经很少见到风格这么明快的印象派色彩画了。”
陈斌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我微微点头说道:“别小看我这位朋友,就我们上学那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沾,虽然无一精通。但好歹也算是个才女吧,能看出来你的流派并不奇怪。”
“杜熙,你要死哦,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嘴还是这么损。怎么就没被人打死?”
我回应道:“这必然得益于我修炼多年的厚脸皮啊。”说完,我拿起桌子上的牛奶,喝了一口再次说:“其实,这次叫你和你先生出来就是为了当面说声抱歉,当年没有参加你们的婚礼,感觉挺遗憾又挺对不起你的,这么多年了,看着你在感情的路上起起伏伏,就很是为你着急。虽然当初说谁先脱单谁是狗,可我依旧希望你过得幸福。”
肖筱接过我的话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十年老梗,你也不怕心肌梗死,你个老帮子。是不是没想到,结果却是我走到了你的前面,现在该轮到我担心你了,你想想,你都三十了,再不成家,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急,不急,陈斌都三十四了,也不见他急着成家,看到那个唱歌的姑娘了吗,二十七的小姑娘,追了这个老帮子一年多,他硬是没答应。”我看了看陈斌又看向林箜,说道:“你和她还有联系吗?她过得怎样?”
“自从上次婚礼上与她见了一面之后就只是断断续续的打几通电话,但也不知道为啥,她还是没有成家。”肖筱顿了顿接着说:“你们两个简直比驴还不如,打着都不往前走。”
“她和我一样,都是丢了方向的人,但我已经决定要重新寻找生活的出路了,在此之前,我可能会去鸡足山静修一段时间。而后,浪迹四方,做一个苦行僧,哈哈。”
之后,我和她同时沉默下来,而后我似乎看到肖筱眼泪慢慢滑落,她的先生将她搂在怀里,抱紧她,安慰她,我的眼泪也似乎要留下来了。于是我羡慕着,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转身,前往我给自己划下的另一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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