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奔张桢的那一只茶杯,四溅的茶水中,有那么几滴消失的轨迹极为诡异,飞溅到半空中,突兀凭空失踪。
在坐之人,却没有一个人分神发现这一点端倪。
“短耳,你别乱动!”
在张桢身后一米开外靠墙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灵动少女,着宽袖紫衣,腰扎黄色锦带,风姿阿娜多情。
少女一手持一贴黄纸小卷,另一手怀抱一只怪模怪样的夜枭,周身竖起一道透明水墙与外界相隔。
纵然她和怀中夜枭动静再大,外面的凡人依然毫无所觉。
少女费了番功夫,才按住要出去啄人的鸟妖,口中咬牙道:“纵然再气,咱们也不能此时出去攻击那几个可恶的凡人!”
“你也知道,桢姐姐一向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又偏偏怕鬼甚重,你这一去,岂不是要将她吓坏?”
一听要吓坏主人,口中连横骨都未炼化的鸟妖,总算是安分下来。
短耳十分心痛,看了眼自家依然在挨骂的主人,只能炸起一身毛暴躁地“汪”“汪”几声。
紫衣少女连连安抚,才勉强压下夜枭的气性。
紫衣少女名龙江蓠,乃洞庭龙君之女。
她昔年与母亲同回母族省亲,半途中,母女二人被一妖道追杀。其母化为猪婆龙,口衔她逃跑时,落入一渔夫之手,恰逢去科考的张桢路过,与妖道争抢,买了她母女放回江中。
于张桢而言,怪模怪样的水中之物,毛茸茸的野生兽类,在她前世,一言不合就是牢底坐穿兽。
所以,哪怕是魂穿异世,牢底坐穿兽这种东西,她潜意识里就觉得,遇上了,就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不用她供着的,那就赶紧放生!
被穿越这件事降维过后,还是半个坚定唯物主义者的张秀才,压根没往精怪方面去想过。
但是这恩情,被救的水族母女,自然是不敢忘的。
龙江蓠在闻听地府城隍有缺后,立马想到了恩人张桢,连夜赶去地府抄录了一份诏令,此时正在其左手上。
今日急匆匆赶来长山县,原本是想着制造个机会,与张桢正式结识,再将地府选城隍的消息透露于她。
到时候,由她父王洞庭龙君向地府荐张桢为中州郡城隍,万一雀中,成为一府城隍,就能跳出凡人的生老病死,何不乐哉!
见张家人言语越来越过分,龙江蓠暂且将正事抛下,露出贝齿,一张俏脸上杀气腾腾:“这些年,我给桢姐姐家的地施雨时,想着张家是桢姐姐的亲族,也让他们的地里沾润了几分,早知道,我一滴雨水也不给这些人!”
一龙女一鸟妖,自然见不得自家恩人/主人受委屈,心中皆在思索,怎么找回这个场子?
当然,依然在挨骂的张桢,完全没意识到,会有人盘算着给她找回场子。
只是隐隐约约中,似乎听见了自家短耳的鸣音,也被她用幻听抹过去了。
“张桢!你这狼奔豕突的东西,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如此丧绝人伦,目无尊法,我定要上告县尊,革了你的秀才之位!”
面对七族叔张亮的愤愤叱骂,张桢整暇以待。
都被人得寸进尺到这份上了,她还装个屁的人设啊!
寡言少语?刻板沉默?
我装的,我摊牌。
她奇怪地看了眼在场诸人,扛着两位族老寡毒的眼神,反问道:
“七族叔,何故如此愤怒?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
“咱们张氏一族,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书中可有平白无故,养别人子孙的道理!”
“再说了,就是有那样的冤大头,岂不闻古人言‘救急不就穷’?”
“我张桢要是枉顾这样的至理名言,这急也救,穷也救,岂不是害人不浅?”
张允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桢,张七郎竟如此伶牙俐齿!神思恍惚中,他不可置信道:“族中几位秀才年岁都比你大,有的甚至是你族叔伯,你怎可?”
张桢此时心情竟诡异的还不错,心中冷哼:就是因为年龄比她大,才“要”过来当儿子呀!
不然,她岂不是熬不死他们!
熬死这些不要脸的,张家的家财,就还是她的!
他们不是打算给她过继子嗣吗?行,她同意了。
两位族老此时面上同样难看,张桢之言,何尝不是打他们几十年的老脸。
此时的张桢,又让他们想起了张霍、张粱这父子二人。这祖孙三代,一脉相承,嘴上都是不肯弱三分的人!
又偏偏早早都能中了秀才,让人拿捏不住。
不过年老而为贼,两位族老对着一屋子晚辈,倒不会如张亮般过分失态,只目光如淬利剑,割得人脸皮发疼。
张亮本能的想破口大骂,不过想到什么,忍住了。面对装傻充楞的张桢,咬牙接下张允之的话,“这银子是让你孝顺族中长辈的,你敢不给!”
他就不该提科考这一茬。
直接硬要,敢拒绝,就给这竖子扣个不敬长辈,忤逆族命的帽子,他这秀才也就做到头了!
没了秀才功名,这竖子的生死,还不是族中说了算。
“哦?”张桢挑挑眉,讽刺反问道:“不知是‘孝敬’,哪位长辈的?”
张允之赶紧给张亮使眼色,张亮咽下了到口的话,谨慎地开了口:“自然是族中,如我等长辈。”
他的话中,含着淡淡的引诱味道,就怕这小子,不口狂!
而张桢果然没让他“失望”,直愣愣的就接下了话碴。
只听“哐当!”一声,张桢拍案而起,带着桌上的茶杯也跟着跳起又落下,众人只听她大声呵骂道:
“张启族弟竟如此猪狗不如!这不孝的畜生,竟逼得七叔你不顾脸面,向出了五服的侄儿要接济!”
在众人莫名的眼神和张亮大怒的脸色中,张桢口如连珠,完全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将张亮的独子张启骂了个狗血淋头。
“五房偌大的家业,就被张启这竖子败光了?是赌了?喝了?还是送进哪个妓子的销金窝了!”
“七叔,您受委屈了!”
“难怪见七叔比之先前清减了些。”
张桢说到此处脸色大变,惊呼道:“莫不是家中,族弟连饭都不让七叔吃饱了?”
“非人哉!非人哉!如此忤逆败德的竖子,我定要将之告诸县中教习,枉读圣贤书!不,是不配读圣贤书!”
张桢以牙还牙,将刚刚张亮骂她的话,一句不少的又还了回去。
心中直呼痛快!
以后,哪个长辈敢找她硬要“孝敬银子”,他家的后辈,就等着担个忤逆败德、挥霍祖宗家业的败家玩意儿名声。
就看耕读传家的长山县张氏,要不要得起这个名儿!
骂完张启后,张桢立马雄赳赳气昂昂起身,义愤填膺,说走就走,“我这就去求见县学教习,定求他好生教导、教导张启族弟,一定让族弟早日回归正途。”
整个长山县,只有一个官方学堂,那就是县学。
县中富家子弟,不管是不是读书的料,都会去里面滚上几年,说出去也有面子。
张桢此去一闹,小则是个笑话,大则,张家的脸面要被踩进泥地里去。
“回来!”
三族老抖着唇角,狠狠发话,截住了起身的张桢。
这三房一脉,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原本还想着顾念一点血脉之情,看来,他就不该放任这小畜生出生。
此刻张亮用手指着张桢,颤着声道:“你!你!”,紫涨着一张脸,半天没发出话来。
“张维周,十日之内你不娶妻,我就请族老开族祠,将你逐出张家!”张允之快刀斩乱麻,不再跟张桢纠缠前事,直接从另一个方向逼迫张桢就范。
此言一出,整个长房大厅骤然一寂,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哪知张桢慢条斯理坐回来,道:“张桢婚事已定,十日内定请诸位长辈喝喜酒。”
与此同时,长山县外莽莽上东山中。
有一处离着县城二十里开外的山头上,传出了不少人狩猎的折腾之声。
“咻!”“咻!”“咻!”
随着几声破空利箭声传出,一只全力奔跑的赤色野狐,被半包围而来的羽箭打乱节奏。
狼狈躲闪之际,右后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被一只冷箭贯中,巨痛袭来,野狐忍不住哀鸣一声。
而一直伺机埋伏在侧的黑色猎犬,趁机扑出,一口锋利獠牙,直取狐首要害。
赤色野狐满眼的恐惧、怨恨之色,依着本能,求生之下,从口中直接吐出一团腥气。
接着扑下一处长斜坡,滚落下去。
赤色野狐原本也是有道行的狐狸精,本不该如此狼狈,可咬着它追的那只猎犬,是只灵犬!
加上前日和山中的虎妖大打出手,伤了肺腑经脉,此时追击它的一方人多势众,也只有落跑的份。
“咔嚓!”
没有时间给它舔舐伤口,砸进坡底腐叶中的赤色野狐撑起一只前肢,狐首右回,把右腿上插着的羽箭几乎贴着皮肉咬断,让箭头暂时留在肉里。
舔了舔被血浸染的后腿,带着痛苦的狐脸上夹杂着几分犹豫,露出一个十分人性化的思索表情。
留在皮肉里的箭头,它自己化身成人,倒是可以取出。
可在上东山弱肉强食的妖怪圈子里,不找个安全地方养伤,怕也活不了几日。
最重要的是,虎妖绝对会落井下石!
听着后面嘈杂追赶之声越来越近,赤狐恨恨瞪了一眼断落在地的大半截羽箭,挣扎起身,窜进茫茫野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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