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的事情,姬昭明不打算食言,把手头要紧的事情安排好,她就亲自跑去存放预科试卷的仓库,从落榜的箱子里找陈青青的卷子。
考试时每个人都有考号,试卷也是根据考号排列的,非常好找。
抽出这张试卷,卷面看起来非常整洁。
为了照顾不识字的人,题目以图形演变、推演为主,选定了答案,可以在题头写甲乙丙丁的选项,也可以直接用小圈、钩子等方式圈选。
陈青青在每道题选定的答案下方画了一道短线,题头左边也写着选项。应该是先做过题,最后确认过再誊抄的选项。字的大小几乎一样,墨色深浅一致,字形秀丽,笔锋婉转,看起来像是饱读诗书的少女所写。
卷上有批阅官用红笔勾了对错,每十道题为一组,记一下分数,分开核对无误后,再把分数相加,就是总分。
预科是为理化学院储备人才而设,和恩科不同,不算功名,虽然也在贡院考试,但批阅的流程没那么复杂。作弊通过了也很可能被查到不说,有权有势的人家也看不上这条路,加上都是选择题,就没搞糊名誊抄那一套,让理化学院的几个老师一起分着批完了。
都是姬昭明带过的人,当然都很熟悉简写的图形数字,满卷子的“0、1、2、3”,写着快,算着也快。
姬昭明认真地算了三遍,甚至根据红批算过每组的小分,有些遗憾地放下了卷子。
陈青青和幸运只差了一步,她的成绩,和预科录取的分数,只差了一分。满分一百五十分,取九十一分及以上者,陈青青得了九十分。
怪不得她不甘心,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就是欠缺了一点运气。
但是规则就是规则,差一分也是差,姬昭明愿意鼓励她下次再来考,却不会给她开后门。虽然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小了,穿着简朴,估计生活有些拮据,但也不能因为可怜而被特殊对待。
姬昭明长叹一声,摇摇头,收起自己验算的草纸,打算把试卷归档封存。
要放回箱子里时,鬼使神差地,姬昭明又想起那晚陈青青的眼神。坚定、不服输,一个挣扎在凡尘里的妇人,还能这样坚毅,确实不易。
又叹了一口气,姬昭明把陈青青的卷子又抽了出来。
万一呢?拼到自己面前不容易,自己答应了,也该尽全力。
姬昭明翻出试卷的标准答案,打算逐个对照一遍,重点查看陈青青的错误答案,是为了看有没有一题多解的情况。哪怕有些勉强,只要有一道题能合得上,自己就有理由帮她。
一题多解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但是出现了误判的情况。
或者不该说是误判,而是有人做过改动。有一个小组的得分应该是1,却有人把勾对的那笔划掉,把1改写成了0。陈青青的总分,也因此从91分变为了90分,一分之差,断此前途。
姬昭明没想到自己手下会有人如此大胆,这是有什么仇怨,竟然敢公报私仇?自己尽力想给出去的公平,竟然毁在自己手下的人手里。
阅卷时每人负责的部分都有存档记录,想查并不难。姬昭明铁青着脸出门,让人把当时负责阅卷、合算的几个老师分别传唤过来,分开安置在不同房间里等她去问询。
当务之急,是重查考卷,看看到底是有人和陈青青有私怨,还是有人对她不满,把手伸进了预科里。
信不过别人,姬昭明让人去把自家三个弟弟叫来,反正有标准答案,以他们的水平,判个卷子没有问题。姐弟四人换了蓝色的笔,在卷上重新圈出正确答案,重新计算,并与旧分数比对。
被带来的老师,都是跟着姬昭明一起建起理化学院的人,姬昭明不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个。但这会儿只能狠下心,冷着脸一个个问过去。
没有结果。
或许是那个人的演技太好,或许是姬昭明真的不擅长看人心。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这么多试卷,一时看差了、误判也有可能。怪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应该至少再安排一组人复核的……人阅卷毕竟不是机器,为了照顾考生也没有设置答题卡,看的卷子太多,哪怕只错这一个也不奇怪……
叮嘱他们不要多嘴,姬昭明把人都放了回去,实验室那边全是工作,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离不开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她自己没理由扣着人不放。而且完全不信任他们的话,也会让他们伤心。
三个弟弟天天面对海量的试卷,算得小脸都皱了。
“琅哥儿、琊哥儿乖,等我之后有时间,就去借二公主的马场,带你们去骑马。”
兄弟俩闻言,身上充满了干劲儿:“谢谢姐姐!”
姬云瑞眼巴巴看着姐姐,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续,忍不住追问:“我呢?我呢!”
姬昭明冷笑一声:“托你的福,能发现这么大的疏漏,还得感谢瑞儿惹了个麻烦呢。”
姬云瑞理亏,不敢再说话,埋头扎进试卷里开始努力。
过了两三日,虽然离复查完还有许久,姬昭明却能稍稍安心一些。到现在还没发现新的错漏,很大可能性是失误或者私怨。
为了以防万一,姬昭明还让齐荣找地方把陈青青安置了,派人保护起来。
转天的大朝会结束,姬昭明就被圣人扣下了。
“昭明最近在忙什么,听说你一直在重查试卷?”圣人批着奏折,头也不抬,闲话家常一样地问姬昭明。
姬昭明没有隐瞒,直接说道:“是机缘巧合,发现去年预科中有一人的卷子批错了,臣怕有更多问题,正好臣的弟弟现下下闲暇无事,就给他安排些事情做。”
“预科的成绩出了什么问题?”
“有一个位考生以一分之差落榜,臣重新查阅后,发现批阅时有失误,正好少算了她一分。便顺便查查其他试卷,看还有没有问题。臣有失职之过,愿意领罚。”
科举相关的事都是国朝一等一的大事,若是出了舞弊的事情,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得吃挂落。预科虽不是科举,但性质相同,只希望圣人不要太生气,查明因果后不要罚得太重。
圣人抬起头盯住姬昭明,目光犹如实质,让姬昭明有些紧张。室内的其他宫人早就被打发走了,圣人的沉默,让人很有压力。
圣人没有惩罚姬昭明,甚至都没有训斥她:“昭明,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是非得翻出来的。”
“可是一分之差两个结果,我应该还陈青青公平。”
“昭明有看过考生的身份吗?”
姬昭明有些不解:“预科报考,不限年龄、性别、户籍的啊?预科这次也有录取女子,不因身份设限的。”
圣人知道她一定没仔细查过陈青青的身份:“那是个脱了籍的□□。改分的事情朕知道,分数压着线,只需改动一点儿便可,倒是方便。”
姬昭明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什么叫圣人知道?难道是圣人示意改的?为什么?□□……
忍不住喃喃出声:“脱了籍就是良人,不是贱籍了,符合报考的标准。”
“预科选出来的人,以后很有可能会做出青史留名的事情,入朝为官也有可能。她的身份不合适。”
姬昭明明白了,却不赞同:“臣以为,嫖妓本来就是对苦命女子的剥削。而且有买才有卖,嫖客都能穿官袍,陈青青一个良籍,怎么就身份不合适了?”
圣人有些头疼,昭明平时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的思路异于常人,不好教。
“这不一样。昭明别闹孩子脾气,朝政是很严肃的事情,她卖过皮肉,如何能做官?”
难道以前睡过她的普通百姓,现在还要反过来跪她么?
圣人不好说得太直白,但是话音中还是明确传达了想法。
姬昭明沉默了,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她觉得这样不对,但怎么说服圣人,她暂时想不出。
圣人看孩子蔫了,还安慰了她几句:“朕知道昭明是个善良的孩子,之前怕你心里过不去,就没让人告诉你。知道就知道了吧,昭明若是特别爱才,把人带在身边做个助手,也不是不行。不过别和她走得太近,风月场出来的人身上脏,别被害得染病才是。”
“她脱籍了,现在是良民。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卖笑的。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现在想凭自己的本事造福百姓,为什么要欺负她?”
就知道这孩子要钻牛角尖。
圣人觉得有些头疼,看向室内唯一的陪侍刘公公,示意他去劝一劝姬昭明。
刘公公笑着说道:“司空大人心善,但也得思虑得周全些。要是录取了她,其他考生与她同榜,名声都要毁一半。您也得替圣人想想,为了□□国威,这个人,不能摆在明面上用的。而且,您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您毕竟是女孩儿。您也不想别人茶余饭后都在说您的闲话吧……”
看得出姬昭明不赞同,刘公公也有些头疼:“您不会因为身份多想,但是堵不上悠悠之口,总不能为此伤了国威吧?”
姬昭明现在生气得很,□□从良干点正事儿就要损伤国威了?也不知道这跟之前不让人考有什么区别。
“那要是我以后被人掳去青楼里转过一圈,为了国威,圣上也不能再容我了吗?”
“司空慎言!”刘公公可不敢接这个话。
圣人也生气了:“不许胡说。胡乱拿自己打比方,是想气朕?”
姬昭明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是不明白,她是吃了生活的苦,怎么就好像身上带了罪孽一样。这事儿不好,那也是当嫖客不好,凭什么怪为生活所迫的人?嫖客是您的子民,她们也是啊。做官要为民请命,那我想为她们请命,求圣人怜惜怜惜这些身不由己的子民吧。”
圣人现在很不高兴。他知道姬昭明说得有些道理,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就是有种被冒犯了的感觉,好像姬昭明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大概是有些伤面子?
或者是生气,气姬昭明不肯多替他想想。对方总有前无古人的惊世之语,却不想想自己每次点头有多不容易。
“朕是不是太宠你了?你想做什么,为了一个脱籍的贱人,想要对抗谁?”圣人脸色很差,声音也很冰冷。
姬昭明第一次被圣人用这种目光审视,她好像被放在了某个天平上,另一边放着什么、衡量的结果如何,她现在还不知道,只觉得很难受。
思考了一会儿,姬昭明答非所问:“我只是想做些正确的事。”
圣人也沉默了许久,而后说道:“朝堂上不是只讲正确与否的,你还小,以后会懂的。你若有爱才之心,朕可以给她换个身份,她可以在你手下做事。但是昭明你得答应朕,没有那一分,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姬昭明不想答应,但她看得出现在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应下,她觉得自己像是吞了只苍蝇,顾不上什么礼节就离开了。
刘公公看着圣人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替姬司空说情。和帝王置气,还敢失礼,这事儿可大可小。
圣人看到刘公公欲言又止的样子,气倒是消得很快:“朕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个傻孩子,却没想到会天真到这种程度。”
刘公公不敢吱声。
“正确的事……看得倒是通透,却不懂何为不可为,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仔细查查那个女子的底细,让昭明同朕置气,她倒是有些本事。”
刘公公才敢出声,领命后,在心里记了陈青青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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