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琢磨，范进觉得自己想多了，先不说他一童生而已，哪管的来一府政事，就是让他提刀上前与海盗打一架，他也没那个能耐，其他的，自然有各卫所料理。
南海县离海岸较远，一时半会儿大概弄不到范家地界，范进索性放宽心，好好准备日后院试。
反观魏学廉倒紧张起来，忙拍拍范进胳膊，起身要走。
“安俭要去何处？”范进问道。
“你不知道，”魏学廉神色凝重，“咱们广东地界不太平，日常红毛鬼犯边，地头上做生意的，哪个不怕？我自要去看看。”
范进奇了：“瞧你说的，你家生意也做不到海上去吧？莫不是你……”
“去去，休的胡说，”魏学廉吓了一跳，忙打住范进话头，又往外看看，生怕人听见。
“本朝以后海禁严厉，谁敢冒死赚这等钱？我是担心魏家在沿岸各县的生意，若是海盗真抢掠一空，损失不少，不止我，还有别家大户，怕是比我更怕。”
说罢，拉着范进就走，一壁解释道：“你与我同往去瞧瞧，广州商会该有人号召捐款了，我们去到甚么话都不必说，先看看他们如何办，要钱咱多少拿些出来，只当花钱消灾了。”
范进一开始还以为恁些个行商的，是凑钱收买海盗，这话甫一说，魏学廉一把扇子敲在他脑门上，状似气恼。
“他们倒想得美，咱们哪里是软骨头？敢情送钱给那些不要命对付咱军队不成？”
二人上马车，魏学廉与范进解释，道：“凑的银两是送布政使司的，朝廷不费一米一粮养军，咱行商的要赚钱不假，可也看不得将士拼死护着，我们当两眼看不见。”
“以往你不曾出来不知道，凡是海盗扣边，定是要流血死人，咱们能做的，不过给些银子他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魏家算不得大家族，到底知道些仁义忠信。”
范进笑着拱手道：“是我浮浅了，安俭兄高义。”
魏学廉深深叹息：“只希望这次红毛鬼来的快去得也快，不然百姓受累，兵士流血牺牲，若是往严重了说，年底秋闱怕也要受影响。”
范进并不这么认为，科考是大事，就算外头杀的火热，也影响不到读书人科举功名，为国取士，只是他没想到这时候的士绅商贾，眼光之长远，一点也不似后人以为唯利是图，狡诈不顾百姓死活。
此时的广州商会，与后世相比并不大，不过在一间看似书斋，其实也是书斋的地方聚会，他们二人到时，广东都指挥使练兵驱逐海盗的事一传的沸沸扬扬。
魏学廉拉着范进捡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看堂中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将府尊下发的文书念了又念，大家不必多说，各家出钱多少不论，共同协助都指挥使抵抗海盗。
范进头一回参与这种事，看得稀奇，他自诩这些时日赚了不少银子，日子过得不错，眼下这些个富商巨贾，才真让他大开眼界。
少则几十，多则几百，范进略算了算，成化年间一贯钱约莫一两白银，可买一石粮食，也就是一百五十斤左右，能供五口之家一个月爵用。
这么看，卫所百户千户兵士加起来，绝用不到如此多米粮，那这些钱，怕是不仅仅买粮用的，很有可能买火器……
范进眼神火热，堂上各人依次报捐数，有一人提笔登记，魏学廉以魏老夫人的名义捐一百贯。
一场走下来，共筹集义款近万贯，范进不禁咋舌。
他炼绵白糖，卖话本子，林林总总加起来，时至今日也不过筹集五六万贯，这还是白糖占了大头，可见本朝商人地位虽低，确实真的有钱。
来之前魏学廉与他介绍过最初倡导义捐的几位商会老板，如今都坐在正堂上首，范进仔细瞧他们，没多少商人见的市侩，反而带着淡淡的书卷气，称得上一句儒商。
这几人都是广州一等一的大商贾，家族在本地繁衍几百年，子弟入朝为官者不少，经商者众，势力盘根错节，底蕴非比寻常。
范进悄然朝魏学廉道：“安俭兄，退之有一问。”
魏学廉看着他，范进道：“筹措近万贯钱给卫所，便是有上万兵士也吃不尽，这钱，只是吃用的？”
魏学廉似笑非笑道：“退之以为呢？”
“你又与我卖关子？”范进笑道：“我所猜的不错，应该有别的用处，譬如，买火药手铳？”
见魏学廉满脸讶异，范进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恁些个玩意儿哪里能买卖？”
“哼！小子，年纪轻轻不学好，买那种东西？你想做甚么？造反吗？”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讥讽声，两人偏头看去，一个中年男子正鄙夷地看着范进。
方才义捐时，范进记得这人似乎捐了百贯，看他做的位置也在角落，大概不是府城内的大商家，怕是下面几个县上来的。
魏学廉忙作揖道：“王掌柜说笑，他初次来此，不懂规矩，您千万别与他一般计较。”造反这话可不能随意乱按人身上，不然就算范进有功名在身，依旧是个死，何况他现在还不是。
王掌柜勉强受用魏学廉的话，瞥了范进一眼道：“你就是日前得了府案首，叫范进的后生？”
“老夫奉劝你一句，莫要打军中火器生意的主意，这里许多人都不敢有的念头，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异想天开，别得意忘了形。”
这话对陌生人来说，就重了，俨然把范进当儿子骂，起初范进还不乐意，想回几句嘴，转念一想对方是好心提醒他。
历来军功都是当权者的利器，轻易不会放手民营，更何况在本朝皇权高度集中的时代，若是他脑子一热，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掌柜见范进垂头不说话，以为自己白说了，冷哼一声：“罢了，年轻人不知事，小心给自己惹麻烦。”
魏学廉忙谢道：“王掌柜说的是，待我好好说说他。”
范进回过神，听魏学廉的话，笑道：“魏兄多虑，我知道。”
“知道就好，”魏学廉看众人互相作揖，三三两两走了，才道：“军器制造向来由戊字库和广积库筹办，这两处都是工部负责，咱们甚么能耐，他们多厉害，你不是不晓得轻重。”
“你可千万别有甚么赚银子的想头，别把自个儿搭进去，你是个有能耐的，听我的，好心放在院试乡试上头，等到你有本事出将入相，甚么门道你摸不得，别说工部，便是金銮殿你也去的。”
范进苦笑连连，他不过就问了句火器买卖，把两人吓出这许多话来。
也不怪他们，商人地位低，若家中没有得力靠山，赚的家底根本保不住，所以轻易不敢犯错，便是沾也不敢沾身，哪里像他甚么都敢想。
范进道：“多谢安俭高看我，我就问问，绝不多事。”想到他来这许久，还没见识过海战，既然火器是摸不到了，那去助威帮把手，再看两眼，应该没事罢？
魏学廉对范进的想法很是无奈，叹道：“你可为难我了，你想怎的帮？你会使剑还是会耍枪？”
“咱们捐了钱，其余事就交给都指挥使大人便可，莫要想其他。”
“你还觉得百户所，千户所人少？你莫忘了，上头还有各处卫所，便是兵士不够，不得从各处调来？”
范进听得这话，一阵面红耳热，倒不是羞愧，而是心痒难耐，他就是想看看本朝海战而已。
魏学廉以为他终于消停了，作势与王掌柜道别，二人原路返回。
范进见出海观战是没希望了，大不了那日往河里走几个来回，过过瘾也成。
到了住处，范进见到佟汉，见他浑身疲倦却掩不住喜色，便知道打发他办的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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