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打量着手里的毛笔,只见笔顶一寸处,用古篆体刻着一个“溪”字。
他向前探探头,盯着严鹤仪的眼睛,一脸真诚地道:“哥哥,这上面刻的是个什么字?”
平日在私塾里,严鹤仪给元溪练的是中楷,所以他猜想元溪应该不识篆体,故而多废了点心思,用古篆刻了个“溪”字。
现下发现元溪果真不识得这个字,严鹤仪倒有些失落了,他随口道:“我也不识,大概是匠人粗心,刻了个别字。”
元溪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低下头去,手里摩挲着那个字,“怪不得刻得如此难看,像鬼画符似的,原来是个别字,狗娃的字都比这好看。”
他又抬起头来,有些戏谑地道:“看来,这制笔的工匠,才学甚是鄙陋,需到严先生的私塾里,从早到晚地临摹字帖才好。”
严鹤仪闻言,险些被口水呛到,他轻咳一声,转过身去,胡乱整着衣领,脸色奇怪地道:“这是古法,你不懂。”
元溪在后面捂嘴偷笑,他看着严鹤仪略显倔强的背影,心里突然暖乎乎的。
原来那夜他趁自己睡着,在院子里磨竹子,还有一连几日,偷偷摸摸地捣鼓毛料,原来是为了给自己做这支笔。
元溪对这笔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笔管质地均匀,刻字遒劲刚毅,笔毫毛色光润,浑圆壮实,笔峰尖锐,美观挺拔。
想不到严先生还有这种好手艺,元溪怔怔地想:哥哥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夜里上了床,元溪怀里也抱着那个木盒。
而且,这日夜里,他罕见的没有做那些血淋淋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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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天还未亮,严鹤仪就悄悄起了床。他来到厨房,和了小半盆面,然后在盆上盖了一层厚棉布,放在灶台上醒发。
做好这些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又回去睡下了。
一个时辰之后,天亮了。
严鹤仪按着往常的时间起床,洗漱一番之后,打开面盆,见和好的面已经嘭起来了,表面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这便是醒发好了。
他把发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揉捏至光滑,然后切块、擀皮,并拿出昨夜提前调好的肉馅,一双大手打转揉捏,圆圆鼓鼓、褶似秋菊的包子就做好了。
如果说,新鲜槐花是淡香之后突然爆开的一粒蜜珠,那这槐花肉包子,就是唇齿间挥之不去的厚重的香。
严鹤仪包的包子皮薄馅大,肉用的是七分肥、三分瘦,一口咬下去,软软的面皮包着肉馅,瞬间俘获了唇舌,槐花在油水的沁润之下,被激发出更深层次的香味,鲜而不腻。
元溪被严鹤仪从床上拎下来,睡眼朦胧地拿起一个包子,一口下去便停不下来了,接连吃了好几个,弄得小半张脸都油乎乎的。
他一边翘着手指让严鹤仪给他拿帕子,一边鼓着腮帮子,嘴里含含糊糊地拍着马屁:“严先生包的包子,那可真是天上难寻,地上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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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私塾,孩子们都炫耀着今晨吃到的有关槐花的吃食,有槐花煎鸡蛋,槐花馅饺子,槐花米饭,还有的孩子家里耐心地做了槐花蜜。
每年槐花开的时间,也就是短短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整个村子的风都是槐花味的,地上也铺着一层掉落的槐花。
一连几天,大家变着花样地吃槐花,五脏六腑受了槐花的熏陶,仿佛被香气清洗过了一般,由内而外透着洁净的幽香。
若是用隔壁顾大妈的话来说,那就是这几天打个嗝、出点汗,都带着一股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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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周子渔跟元溪也混成了闺中密友般的关系。
这日午休,他又来私塾找元溪,两人嘀咕了几句,就一起出去了,只留下书案前颈子伸得如天鹅一般的严鹤仪。
周子渔拉着元溪来到自家的茶园,指着园里一个壮实的身影,低声道:“那就是冯大哥,他已经帮我家采了好几天茶了。”
周家是村里的富户,在后山有一小片茶园,如今正是采摘小茶芽的时候。
现在采摘下来的茶芽,尖锐若枪,旁出形状如旗,芽嫩色翠,味醇香幽,是制作上品绿茶的不二选择。
他在家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兄一姐,都已成婚。
以前,都是一家人一起侍弄茶园,这几日姐姐婆家有事,脱不开身,周子渔又自小受爹娘偏爱,于农活上不甚精通,采茶的主力便只剩爹娘、兄长还有嫂嫂,去年家里又才扩建了茶园,故而人手颇有些不够。
冯万龙也不知在哪听说了这事,背着竹篓就来帮忙了,他干活麻利又细致,周家人瞬间轻快了许多。
元溪看着冯万龙那可靠的背影,露出一副老爹爹的笑容,背着手对周子渔道:“冯大哥人可真不错,我同意这门亲事。”
周子渔轻拍了一下元溪的肩膀,低下头去轻声道:“别胡说,什么亲事不亲事的,元溪哥你别打趣我。”
说到这里,他又红了脸,不自觉地摆弄着手腕上那根系着铃铛的红绳。
那边,周子渔的娘见他过来了,转头对冯万龙道:“孩子,你都干了这么久了,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冯万龙掂了掂满满的竹篓,抬头一看,便明白了周大妈的意思,朝着周子渔他们走了过来。
元溪跺着小脚,一脸激动地附在周子渔耳边,压低声音道:“他来了,他来了。”
周子渔红着脸给他们介绍了彼此,然后就说不出话了,局促地站在一旁。
冯万龙倒是不扭捏,他拿起田垄上的一个篮子,递到他们面前,“这是我自己做的茶叶蛋,给你们尝尝。”
周子渔和元溪每人拿了一个茶叶蛋,然后和冯万龙一起,并排坐在田垄上说话。
元溪稍微坐远了一点,腮帮子鼓鼓的,边吃边偷偷往那两人身上瞥。
冯万龙脸上渗着汗珠,温柔地给周子渔说着茶园的事情。
周子渔则坐得板板正正,眼神躲躲闪闪,半晌,嘴里才低声回上几个字。
元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心道:冯大哥放心,你的茶叶蛋我是不会白吃的。
他擦了擦嘴角,悄悄抽出周子渔腰间的帕子,然后塞到他手里,挑了两下眉毛,那意思是,快给你家冯大哥擦擦汗。
周子渔轻轻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抬手给冯万龙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却仍然躲闪着,不敢正面看他。
冯万龙憨憨地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周子渔手背上被茶枝刮到的伤口,关切地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一会儿不要进茶园了,在这里歇着便是了。”
说完,冯万龙伸过手去,似乎是想要检查周子渔的伤口。
他手上还没碰到,周子渔便急忙躲开了,冯万龙口里说了句“抱歉”,也慌慌张张地把手缩了回去。
元溪在一旁观察着,用袖子掩住嘴偷笑,心中暗自为他们着急:太怂了吧,上啊!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严鹤仪:这个冯大哥,长得是挺不错的,但是比起哥哥来,还是差一些。
严鹤仪一袭长衫上课的样子,坐在月光下专心做毛笔的样子,还有他那冷冰冰地教训自己的样子,一齐出现在了元溪脑子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何老是会想起严鹤仪,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了什么好吃的,见到什么好玩的,都想着分享给严鹤仪。
呆楞片刻,元溪回过了神来,他从冯万龙手里接过一个茶叶蛋,边吃边低下头去,逗着草叶上的青蚂蚱,把严先生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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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冯万龙去茶园继续干活,周子渔要回家去取工具,顺便也带上了元溪,去看家里新孵出来的小鸡仔。
当然了,这些小鸡仔也都是冯万龙帮忙孵的。
元溪一见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眼睛就移不开了,蹲在地上挨个揉着那些小鸡仔。
半晌,周子渔在后面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鸡窝里出来,一脸不舍地道:“这些小家伙真是太可爱了。”
周子渔嗤笑一声,转身回屋,拿出来一个小布包,递到元溪手里,“这些鸡蛋是刚下的,冯冯大哥用蜡烛照过了,都是能孵出小鸡的,你拿回去吧。”
只有受了精的鸡蛋,才能孵出来小鸡仔,晚上用光照一下,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小黑点。
元溪没有推脱,忙不迭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回私塾。
他出来太久了,不知不觉间,私塾已经快到散学的时辰了。
元溪在路上走着,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严鹤仪那张冷冰冰板着的脸。
散学回家的路上,元溪全程小心地捧着那几颗鸡蛋,喋喋不休地跟严鹤仪讲周子渔家里毛茸茸的小鸡仔,畅想手里这些鸡蛋孵出小鸡的样子,甚至规划好了以后鸡生蛋、蛋孵小鸡,最后漫山遍野都是自己的小鸡,然后发家致富,躺在床上数银子的远大前程。
到了家,元溪就脱下外袍上了床,把鸡蛋抱在自己怀里,还裹了厚厚一层被子。
严鹤仪因元溪白日里被周子渔拐走了半天,本来就有些不开心了,现下又见元溪抱着鸡蛋不撒手,对这个周子渔就更有意见了。
在严鹤仪眼里,这几颗鸡蛋简直就是周子渔这厮派来的卧底,分走了元溪的注意力,甚至都上了他的床。
晚饭时,元溪仍然把鸡蛋抱在怀里,还时不时对着它们自言自语,筷子上夹的菜都掉了好几次。
严鹤仪一边独自生着闷气,一边却又寻来木材,准备在院子里搭个鸡窝。
元溪听着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动静,抱着鸡蛋出来查探,见严鹤仪正挥着斧子砍木头。
他一脸的严肃,仿佛不是砍木头,而是在砍坏人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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