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虽不知严鹤仪为何会这样,不过还是隐隐约约能猜到,这许是和自己下午缺了课有关。
他揉了揉脸,调整出一个适当谄媚的笑脸,走到严鹤仪身侧,歪着头道:“哥哥,要帮忙吗?”
严鹤仪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手中的斧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元溪心虚地拱了拱鼻子,低声道:“我今日不该擅自缺课,我知道错了,请严先生责罚。”
严鹤仪手中的斧头在半空停了一瞬,继而又破空斩下,只听“咔嚓”一声,木头应声而断。
他挽了挽袖子,冷冷地道:“不必了,你本就不是我的学生,无需遵守私塾的规矩。”
元溪心道不妙,低头看着脚尖思忖了片刻,解释道:“子渔他来找我,是要我见见他的意中人。”
严鹤仪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地听着。
“最近那个冯万龙老是往他家跑,又是帮忙采茶,又是送小鸡仔的,殷勤得很。我今日见了,觉得他确实不错,生得高大壮实,干活很有力气,对子渔也很好,是个可以”
元溪滔滔不绝地夸了冯万龙好几句,严鹤仪在一旁听着,嘴唇微动,半晌之后,他冷不丁地转过头来,盯着元溪道:“你喜欢高大壮实的?”
元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结巴着道:“什什么高大壮实,哥哥你在说什么,这是子渔喜欢的,不不关我的事。”
严鹤仪向前探了探身子,直视着元溪的眼睛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元溪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搞得脑子一片空白,微微动了动眼珠,才算在严鹤仪那仿佛有一团火的目光里存活了下来。
他忽觉口中干涩万分,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我我不喜欢什么样的,我还是个孩子”
说罢,他就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严鹤仪。
严鹤仪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气昏了头,竟问出这种唐突的问题,顿时有些后悔,转过身去整了整衣衫,又默念了几句《清心经》。
这样说来,严鹤仪仿佛已有好几日未曾念过《清心经》了。
严鹤仪想,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被心中的欲念所俘而不自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严鹤仪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一下局面。于是,他又重新拿起斧头,高高举起,干脆利落地劈了一块木头。
元溪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怀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
这时,隔壁顾大妈从屋里出来,抱着个空篮子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他们喊道:“严先生,元小哥儿,你们噼里啪啦的这是在干什么呢?”
严鹤仪仿佛看见了救星,终于把胸口悬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朗声道:“元溪要孵小鸡了,我给他做个鸡窝。”
他仿佛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肯说出自己对元溪的好。
元溪听了这话,眼珠滴溜溜地转到严鹤仪身上,腆着脸道:“严先生不生我的气啦?”
严鹤仪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继续去做手里的活。
元溪见他消了气,瞬间放下心来,抱着他的那些鸡蛋,凑到院子的栅栏旁边,对着顾大妈道:“给您看看我的小宝宝,子渔说了,二十一天就能孵出小鸡仔。”
顾大妈也凑了过来,很给面子地看了看那些鸡蛋,笑着道:“那你也不能这样抱上二十一天呀,可惜我家的母鸡还没有抱窝,不然就能帮你孵了。”
元溪歪了歪头,“抱窝是什么意思?”
顾大妈道:“母鸡抱窝之后,就会暂时停止下蛋,乖乖地蹲在鸡窝里孵小鸡。”
元溪想了一下,眯着眼睛道:“那我现在是不是一只抱窝鸡?”
身后的严鹤仪闻言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顾大妈去自家屋里拿出来一个瓦盆,在里面铺上软软的茂草,又小心地接过元溪手里的鸡蛋,把它们放在瓦盆里,递给元溪道:“把这个瓦盆放在灶台旁边,然后盖上一层厚棉被,也能孵出来小鸡,总比你天天抱着好。”
元溪听了这话,乐颠颠地按着顾大妈的说法,安置好了他那些小宝宝,然后又脚步轻快地跑出来,向顾大妈道谢。
顾大妈与元溪闲扯了几句,就带着他到屋后的野地上挖荠菜去了。
严鹤仪轻轻拭去额角的汗,暗自想道:这个小祖宗还挺混得开,刚来这么几天,就又当老大又交朋友的,还跟顾大妈相处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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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妈的屋后是一片小山坡,一场雨过后,荠菜便齐齐破土而出,长满了山坡。
挖荠菜时,要连着根一起挖,那菜根可是最甜的部分。
俗语有云:“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荠菜肥美之时,堪比灵丹妙药,无论是煮粥还是包馄饨都好,甚至只撒上些面粉蒸熟,然后蘸着蒜泥吃,也是难得的美味。
顾大妈弯着腰,找到荠菜了也不用仔细看,手上轻轻一铲,就能挖出完整的一棵。元溪则蹲在地上,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头都快低到地上了。
顾大妈看着蹲在地上的清瘦身影,心头微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冷清得很,新来的元溪可爱又顽皮,让她忍不住心声怜爱,把元溪当成自家孩子看待。
山坡上的荠菜又大又密,顾大妈很快就挖满了一篮子,又帮元溪装满了他的篮子,然后,两人便并排坐在坡上吹晚风。
半晌,顾大妈开口道:“我十八岁那年,遇到一个远处来的货郎,他在山上摔到了腿,被我爹遇上了,便把他带回家休养。”
“他姓于,是从北边儿来的,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到南方卖,有兔儿爷,雕花的铜镜,木簪子,还有好看的五彩绳,我没见过,他就把那些东西都给我玩。”
“他在我家住了半个多月,腿伤也不见好,慢慢地,我就总往他屋里跑,他说,他喜欢我,想跟我成亲,要带我回北方。”
“我们就约定好,等他回家禀告了爹娘,就请媒人上门,他说,要按最周全的礼仪来,三书六礼地把我娶进门。”
“他走那天,往我头上插了一根木簪子,让我一定等他回来。”
“我就等啊等啊,等了两年也没见他回来,爹娘要给我说亲,定了一个家里有钱的员外,给人家做填房,我坚决不点头,后来,爹娘就让大哥用麻绳把我绑了,硬塞进了花轿里。”
“我趁着抬轿子的人不注意,就悄悄跳了轿子,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来到了这平安镇。”
“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过,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那姓于的送我的木簪子,也早就受潮断掉了”
顾大妈面无表情地轻声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元溪托着腮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着,眼里逐渐盈满了亮晶晶的眼泪。
晚风吹起元溪发间的绸带,也吹落了他的眼泪,顾大妈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辛苦你了,听我老太婆说了这么半天无聊的陈年旧事。”
元溪摇摇头,轻轻拍了拍顾大妈的背,柔声道:“我喜欢您讲的这个故事,以后我可以常来您这里,听您说话。”
顾大妈笑道:“好啊,那你每次过来,我都给你做好吃的。”
元溪闻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顾大妈又道:“你是哪里人,家里人都”
话未说完,顾大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收住了。
元溪肩头微动,低声道:“我是北边儿来的,已经没有家里人了。”
顾大妈揉了揉元溪的头,柔声道:“那以后就把这平安村当成自己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再说了,我能看得出来,严先生是真心待你的。”
元溪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只是,我老是惹他生气。”
顾大妈笑着道:“傻孩子,这说明他对你亲近。自从你来了之后,严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拉过元溪的手,继续道:“严先生对大家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帮助大家不少,但就是太客气、太守礼了,像个假人。”
“自从你来了之后,严先生脸上的笑也多了,也会跟人生气了,他那院子里也有人味儿了,连我都觉得热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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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起,会笑会生气的严鹤仪拿出元溪挖来的荠菜,到厨房做今日的早饭——荠菜羹。
先把荠菜择洗干净,然后放入锅中汆烫一下,捞出切成小段,再将香菇切丁。锅中放油,依次下入香菇、荠菜翻炒,再加入两大碗清水。
开锅之后,放入盐和鸡汁,然后淋入水淀粉。待汤汁变浓之后,再淋入鸡蛋液,便可出锅。
荠菜香,香菇鲜,鹅黄蛋花点缀其中,汤羹入口顺滑,醇香鲜美,喝上一口,便能尝到春日的味道。
昨夜里,元溪一直想着顾大妈的故事,今晨在饭桌上,他连喝三碗荠菜羹,才抹了抹嘴唇,鼓起了好大勇气似的,盯着严鹤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哥哥,我以后说的话都会算数,我不会扔下你逃跑的。”
严鹤仪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怔怔问地道:“什么逃跑?你是又做噩梦了吗?”
虽然元溪不曾说过,但严鹤仪知道,元溪晚上常常会被噩梦惊醒。
那些元溪在梦里沙哑着声音说的呓语,都被睡眠浅的严鹤仪听到了。
元溪眨了下眼睛,一脸认真地继续道:“我想一直陪着哥哥。”
严鹤仪手上的汤勺轻轻一抖,他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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