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过后,便是清明,早上朦朦胧胧地洒了几滴雨,等到严鹤仪起床时,雨已经停了。
他把昨日做的艾草青团、寒食粥和寒食蛋摆上桌,便去叫醒了元溪。
元溪穿好衣服出来,正好见到严鹤仪把两株柳枝往门上插。
见严鹤仪右手还缠着纱布,元溪赶紧过去帮忙,严鹤仪伸手把柳枝别在门框上,笑吟吟地道:“你不用动手,我来就好了,饭在桌上,你饿了可以先去吃。”
元溪摇了摇头:“我要等哥哥。”
他跟在严鹤仪后面,看着他把家里的门框都插上了柳枝,突然傻笑着发问:“哥哥,柳叶能吃么?”
元溪大概是随着严鹤仪吃了太多草木花果,现在见着根野草都觉得像吃食。
严鹤仪听了这话,竟也真的点了点头:“能吃,柳叶可泡茶,也可入馔,用嫩柳叶拌豆腐,最为鲜美。”
元溪雀跃道:“那我现在去摘!”
说完,他就拎起竹篮往外跑,严鹤仪在后面高声嘱咐道:“记得摘最嫩的柳芽——”
“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元溪便抱着半篮子柳芽回来了。
他依着严鹤仪的指导,把柳芽择干净反复清洗几遍,并用盐水泡上。
一刻之后,将泡好的柳芽在滚水里抄一遍,捞出浸在凉水里,多漂洗几遍,以去除其中的苦味。
严鹤仪的手不好沾水,便一直是元溪在做,前面倒还很顺利,但到了给豆腐切丁的时候,就又出了幺蛾子。
这豆腐是刚在村里老李家买的,他家是祖传的点豆腐手艺,早餐豆腐出锅,买回来还热乎乎的。
本来方方正正的一块,在案板上切就是了,元溪却说自己见过大厨做菜时,都是把豆腐托在掌心直接切的,便执意要照着做。
一刀下去,刀尖直触掌心,元溪感受到了它的锋利,失声叫了出来。
严鹤仪急忙上前:“划到手了?”
元溪眨了眨眼睛:“没流血,没事。”
在元溪又挥了三刀之后,严鹤仪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接过元溪手里的菜刀,一手在下面托住元溪的手掌。
他的刀上功夫确实了得,干脆利落又极有分寸。
元溪被他托着的那只手一动也不敢动,最后索性收了力,软软地躺在严鹤仪手心,任由他切着自己掌上的豆腐。
豆腐切好之后,投入锅里焯熟,然后捞出来沥干水分,将其与柳芽拌在一起,加上些姜蒜末、油辣子、陈醋、酱油、香油以及一撮盐巴和胡椒粉,一道柳叶拌豆腐便做成了。
严格来讲,这也算严鹤仪和元溪一同做的一道菜,虽清淡简单,却极好吃。
元溪在饭桌上乖乖吃着,提前发问道:“哥哥为何不给我讲清明的习俗?”
严鹤仪没讲,是因为清明有一件事,便是扫墓。
元溪才在半月前失了全部亲人,严鹤仪不仅没敢提过一句,就连上山都不带着元溪,省得他见着那刀客韩朋的墓会伤心。
虽然元溪不说,平日里也总是笑嘻嘻的,但严鹤仪能看出来,他心里是有些苦的。
严鹤仪给元溪剥了颗寒食蛋,缓缓开口道:“清明的习俗就多了,插柳、踏青、荡秋千等等,还有扫墓。”
元溪一口咬了半颗蛋,支支吾吾地道:“村里哪儿有秋千么,我想荡秋千。”
严鹤仪似是松口气似的摇了摇头:“没有,改日我上山伐些木头来,在院子里给你支上一个,好不好?”
元溪咽下口中的鸡蛋,眉眼弯弯地笑着道:“好!哥哥真是什么都会做!”
他扒了几口柳叶豆腐,似是随口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要去扫墓,我要跟着么?”
严鹤仪心里突然疼了一下,他轻声道:“是要去给爹娘扫墓,有些远,你就别去了。”
元溪没有抬头:“好。”
过了半晌,严鹤仪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爹娘”
元溪抿了抿嘴唇:“遇到山匪,都不在了,尸首也不知在何处,没有墓可以扫。”
严鹤仪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早就有的想法:“要不,在家里供个牌位吧?”
元溪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吃完饭,严鹤仪便找来两块木牌,把边缘修理整齐,又简单地做了木托。
他把写好字的木牌给元溪看,柔声道:“今日先这样,等空闲了咱们去镇上的平安观,为他们好好供上一座牌位,可好?”
元溪仰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哥哥。”
东边侧屋正好有个闲置的隔间,严鹤仪摆好供桌,便把牌位奉在了那里。
他点了三支香,递给元溪,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三支。
元溪似乎对祭拜之礼不甚熟悉,躬身拜了三拜,奉上香,便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双手合十,嘴里轻声念叨着,大概是在和爹娘说话。
若是往常,严鹤仪必定会纠正元溪的错误,告诉他要双手举香与额头相平,甚至若有空闲,连“大礼”时前七后九中八的二十四拜也会一并说来。
这次,严鹤仪没有多说一句话,恭敬地敬了香,端端正正地跪到了元溪旁边,心里默默与牌位上的两位长辈说起了话。
姜员外,姜夫人,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元溪的。
他现在过得很好,早饭吃了三个青团子和一大碗豆腐,还有一只鸡蛋加半碗粥,我我看到他的小肚子都滚圆了。
心情也好,爱笑爱闹的,不过还是常常梦中惊悸,但已比刚来时日日噩梦要好多了,上一旬除了三月三那日严重一些,其余只有四次轻微梦呓,相信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对了,元溪这都十九岁了,我昨日发现,他似乎又长高了,袖子有些短,改天带他去镇上做身新衣裳。
严鹤仪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许多,虽有些絮叨,却很虔诚。
半晌之后,严鹤仪觉得说的应该很全了,便睁开了眼睛,扭过头去看元溪。
元溪也是闭着眼睛,身子却有些发抖,仔细一看,脸上果然挂着两行泪。
严鹤仪心里涌出一阵酸楚,铺天盖地的。
他极轻柔地开了口:“我要出去么?”
没等元溪答话,他便又道:“我出去吧。”
说完,他起身又拜了几拜,便后退着出了屋子,并轻轻给元溪关上了门。
“咯吱——”
木门很厚重,已有些年头了,故而轴承上了锈,关门时会有不小的声音。
门关了。
元溪像是突然被抽去支撑一般,瞬间塌下身子来,伏在蒲团上哭出了声。
“阿爹,我之前说恨你是假的,你给我请了最有学问的叶先生来家塾,笔墨纸砚一应也是最好的,你虽严厉了些,但都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爹爹对不起。”
“阿娘,我经常梦到你,我好想你。”
“你放心,哥严先生他对我很好”
“”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溪哭累了,这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勉强笑着出了屋子。
一出门,便看到严鹤仪立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当时在镇上买的那只燕子风筝。
“清明还有件事要做,便是放风筝,想不想去?”
元溪微微侧首避着严鹤仪的眼神,怕他看出自己哭过,然后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想去,咱们去哪里放?”
严鹤仪看着元溪红肿的眼睛,一颗心像被人拿在手里反复揉搓一样,浑然不是滋味,他上前来拉过元溪的袖子,温声道:“去那日的坡上放,可好?”
“不过去之前,得先洗把脸,你看你,饭粒子粘了一脸。”
他抬手给元溪拂了拂压根儿不存在的饭粒子,便拉着他到井边打水洗脸去了。
晨起的几滴雨后,一切都显得格外清亮,轻轻嗅一嗅,便能嗅到清苦的草木香。
严鹤仪似乎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连放风筝也不例外,慢慢跑上几步,风筝便升了起来,愈飘愈高,且愈到高处,燕子的形状就愈逼真。
风筝飞稳之后,严鹤仪就把线交给了元溪。
元溪拉着风筝跑来跑去,倒真的开心了起来。
跑累了,日头也升得很高了,他就开始收风筝线。
也不知是突然变了风向,还是元溪拉得太急,风筝挂在了旁边的一颗树上,元溪使了几下劲,没能把风筝拉下来,线却断了。
风筝正好挂在树顶上,是严鹤仪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他正想找个长树枝来挑,元溪却挽了挽袖子,抱着树干就往上爬。
严鹤仪刚想说如此太过危险,元溪就已爬到一半了。
他的那清瘦的身板极为灵活,一口气便爬到了树顶。
“哥哥,接着。”
元溪摘下风筝,扔到了严鹤仪怀里。
此刻的元溪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架势,他上树快,却不知道怎么下来,好不容易调转身子坐到树杈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严鹤仪以为他不愿意下来,便仰头喊道:“元溪,快下来吧,咱们该回家吃饭了。”
元溪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只得伸脚探了探下面的树枝,硬着头皮往下爬。
爬到一半,元溪脚下一滑,突然往下面坠去。
严鹤仪见状,急忙扔下手里的风筝,来不及多想,便张开臂接住了元溪。
元溪落下地方不是很高,严鹤仪被他砸倒在地,两人拥着在草地上滚了好几下,这才停住。
草依然很柔软,两人索性仰面躺下了。
静默片刻之后,元溪盯着头顶飘乎的云,轻声道:“哥哥,多谢你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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