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严鹤仪在厨房做饭时,听到灶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过去找了一圈,这才惊觉声音是从地上的瓦盆里发出来的。
“元溪——元溪——”
“小鸡破壳了——”
元溪正在赖床,听了严鹤仪这话,连鞋也没来得及穿,便“登登”地跑过来了。
“哇——这只嘴巴已经出来了,我可以帮它么?”
严鹤仪全然没心思听元溪讲话,一双眼睛尽力躲闪着,略显窘迫地道:“天天冷,快去把衣服穿上,不然身体受不了。”
不然我身体受不了
元溪光着脚也便罢了,整个上身都是赤着的,只穿了件单薄透光的亵裤。
厨房有晨光照进来,洒在元溪身上,他上身那些精致流畅的线条似是模糊了许多,于边缘处闪着柔软的光泽。
元溪蹲着看小鸡破壳,连头也懒得抬一下,语气颇为敷衍地答道:“昨晚有些热,便把亵衣脱了。”
“小鸡宝宝,快快出来哟。”
“无妨无妨,一点儿也不冷,哥哥放心。”
这是冷不冷的问题么?
严鹤仪逃也似的出了厨房,到里屋取出元溪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
元溪心思不在这里,蹲在地上挪来挪去,观察着每一颗蛋宝宝,身上的外袍拖了地,最后索性一挥胳膊,把外袍掀下去了。
严鹤仪脸上有些冷,他无奈地捡起外袍,语气稍显严厉地道:“光着脚容易受凉,总该回屋把鞋袜穿上。”
元溪正拿一根稻草轻轻戳着蛋壳,没发觉严鹤仪的变化,许是说话不过脑子,竟道:“不想走路,哥哥抱我过去。”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什么荒唐的话,还在低低地自语着。
“你是老大哟,老二马上就出来了,到底谁会是”
“嗯嗯哥哥”
“哥哥做什么?”
“哥哥”
严鹤仪用外袍裹住元溪,托着他的腰,把他扛到了肩上。
厨房离睡觉的屋子不远,元溪却觉得过了好久。
严鹤仪身上用着力,肩膀便比平时硬了许多,直顶得元溪小腹生疼。
元溪被严鹤仪一把扔到了床上。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被捉住了脚。
那人手上劲使得很大,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元溪似是被禁锢住一般,不敢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元溪脚踝上的力道突然松了下来。
严鹤仪把手里的袜子放到元溪腿上,低声道:“自己穿。”
元溪索性放肆到底:“哥哥给穿吧。”
严鹤仪俯身把床下元溪的鞋子摆正,也没抬头看他,沉声道:“别闹了。”
“粥好了,我去盛,穿完衣裳便来吃饭。”
元溪撅着嘴“嗯”了一声,乖乖穿上了衣裳。
因着小鸡在破壳的缘故,严鹤仪放下了准备做羹的鸡蛋,改做菠菜团子。
这是今春第一茬菠菜,是最为鲜嫩的。
把菠菜在沸水里烫一下,拧干水分切成碎末,加入面粉和几撮盐巴,拌匀后揉成小团,在锅里蒸上一刻钟。
再用醋和蒜泥这些调个蘸料,最后浇上元溪爱吃的辣椒油,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饭了。
-
小鸡破壳时,尽量不要人为帮忙,只有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小鸡的身体才能快速成长,从而更快适应外面的世界。
小爪子从啄开的洞里伸出来,蛋壳的裂痕逐渐蔓延,终于,“咔擦”几声,小鸡探出了滚圆的脑袋。
它们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显得眼睛格外大。
约莫三四个时辰之后,小鸡便都孵出来了,元溪抱着一瓦盆刚睁眼还不会走路的鹅黄色小团子,跟严鹤仪一一介绍着。
“这只叫大娃,你仔细看它额头上,是不是有一小撮黑毛毛?很好记吧。”
严鹤仪瞅得眼仁生疼,才在大娃的头顶上,扒拉出几根浅灰色绒毛来。
“这是二娃,嘴巴最长,也最尖。”
严鹤仪细细比对了这一窝小鸡,怎么看都感觉嘴巴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三娃,它跟四娃几乎一模一样,很难认,但是,三娃脚趾分得比四娃要开一些。”
严鹤仪仍觉得没什么区别。
“这是”
元溪把每只鸡宝宝按出生顺序取了名字,并能通过它们细微的差别来辨认。
“它们都是仙女的孩子。”
严鹤仪疑道:“什么仙女?”
元溪终于舍得抬起头来,分了一些目光给严鹤仪:“就是哥哥讲的故事啊。”
他指着小鸡一一介绍道:“仙女的七个孩子,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六娃、七娃。”
说这些时,元溪一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严鹤仪忍着笑,轻声问道:“你没听出来这故事有何不对劲么?”
元溪小心翼翼地摸着小鸡的绒毛,反问道:“有不对劲么?”
严鹤仪更加疑惑了:“没有人跟你讲过这些故事?”
元溪的眸子黯淡了些许,低声道:“没有。”
他边逗弄着小鸡,边讲起了自己的事情。
“从我记事起,便被阿爹箍在家塾读书,教我的先生是个老头,似乎天生就不会笑,总板着张脸,还天天打我的手心。”
“那个先生跟哥哥不同,哥哥是外头冷,心里热,先生却是连心肠都是硬的。”
大娃方才还是踉踉跄跄的,现下已能走得很好了,小脑袋一缩一缩的,摇晃着毛茸茸的屁股往二娃身上蹭。
元溪把手放低,它便同二娃一起,用尖尖的小嘴轻啄元溪的指头。
他被啄得有些痒,却忍着不缩手,他浅浅笑了一下,继续道:“阿娘对我好,但是阿爹说,阿娘会把我宠坏,所以平日里便不让阿娘见我,只有家塾休沐时,才能跟阿娘呆上半天。”
“阿爹什么都听那个先生的,先生又是个老古板,下大雨都不给放假,有个什么节日也照样上课,我是跟着哥哥之后,才知道这些有趣节日的。”
又有一只小鸡会走路了,大娃和二娃摇摇晃晃地过去凑热闹,与其他小鸡挤在一处。
许是挤得恼了,小鸡的叫声愈来愈大,四娃张着小嘴叫得正欢,便被五娃一屁股撞倒了。
五娃又是被大娃挤的。
大娃则是用嘴巴啄七娃的小翅膀时,被它一把搡过去的。
其他小鸡摔了都会自己起来,大娃却笨笨的,兴许是屁股太大,挣扎了好久也没站起来,还重复又跌了两下。
元溪伸过手去,轻轻把大娃扶起来,又若无其事般地开了口:“他们说,阿娘是被阿爹抢去的,我从没见过他们一同做过什么事,阿娘在内院,阿爹便不怎么进去,有什么事还要差人传话。”
“他还打过阿娘,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逃课,不小心看见的。”
“我从小便恨阿爹,也恨那个老先生,总想把家塾一把火烧了,带着阿娘逃走。”
“后来,阿爹又比以前好了,对阿娘也温和起来,我能常见到阿娘了。”
“可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阿娘不能陪着我睡觉,便没法给我讲故事。”
“遇到山匪之时,阿爹拼死护着阿娘,最后他们俩被同一柄刀贯穿,死时是抱在一起的。”
元溪的语气平静无波,字字句句却都刺在了严鹤仪心上。
他一把揽过元溪,把他箍在胸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若是没人安慰,自己难受一阵也便罢了。
有时本是无事的,或已暂时放下了,可一旦有人来问,或是拍拍背揉揉脑袋抱抱你,来告诉你,他明白你的难过,一切便都绷不住了。
元溪在严鹤仪怀里抽噎着,没有哭出声,却使劲地攥着他的衣服。
严鹤仪大概知道了,为何元溪于生活的一切都不精通,好些孩子们的游戏也没见过,一有机会便要出去疯玩,还有,他为何假装自己不会写字。
他想,幼时缺失的东西,若在长大后能有机会弥补,也算是莫大的幸福了。
潜意识里,严鹤仪突然把弥补元溪,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半晌之后,元溪嗓子都有些哑了,在严鹤仪怀里闷闷地道:“什么才算是喜欢?”
他微微抬起头:“哥哥,阿爹不喜欢阿娘,对么?”
严鹤仪不忍看他的眼神,那双清亮的眸子本是用来装快乐的,如今却盛满了哀愁,挤挤挨挨得溢到了对面人的心里。
他沉吟半晌,才温温地开了口:“当是喜欢的吧,只是做法不对,不该强迫的。”
元溪像是要和他作对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鹤仪,追问道:“若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要如何做?”
不知为何,严鹤仪听了这问题,第一反应便是逃避,似乎他真的有一个喜欢的人,而那人却不喜欢他一样。
大娃又被搡倒在地,张着小嘴叫开了,严鹤仪这才回过神来,格外坚定地道:“那便放他走。”
元溪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歪了歪脑袋,问道:“可是,那样你岂不是会很难过?”
严鹤仪摸着元溪的头发,轻声叹道:“只要他不难过,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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