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个留在屏风上的四肢弯折的黑影被波浪击中，在半月形的海波上滚来滚去。
释冰拢着袖子站在屏风前，看着那道黑影。她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步摇，一下子刺中黑影的中心。
黑影终于不再滚动，但弯折的四肢却依然在勉力挣扎，只是再也不能脱离原来的位置了。
释冰微笑了一下，道：“现在可算是乖了一些。”
她脸上带着甜丝丝的笑意，但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却令人不寒而栗，众人心下都是一阵惧怕。
“我有那么可怕吗？又不是要吃了你们。”释冰不急不徐地走到众人面前，弯下腰伸出手指在地上写着什么。
随着她的手指缓缓而动，幼青看到地上渐渐生出芳若、辟芷等沅水上漂浮的花朵来，释冰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后一段记忆了，是妹妹她加入堆雪作佛后随着潮音一起斩杀相柳的故事。”
“为什么，妹妹就可以这样自由地活着。我不开心，所以我杀了她。”在屏风前的水中显出那段记忆前，幼青看到的是释冰充满怨毒的眼神。
——水面上的雾气散开，一座与乌紫奈的家极为相似的房屋显露出来。
门前聚着一群人，他们都面向令一旁的一个男子，正是潮音。他长身玉立，腰悬一把长剑，正在认真听着一个老者的哀求。
“大人既然查出这都是相柳在作怪，那么可有解决的办法？”老者眼中含泪，将自己身旁的一个年轻女子拉到自己身前，朝着潮音跪下。
“请仙长务必救救小女，相柳已经将我们龙泉镇的及笄少女都抢去了，小女昨日才办了及笄礼，请仙长务必救她！”老者苦苦哀求着。
潮音赶紧上前将他扶起，道:“老先生不必如此，锄奸卫道是我的职责所在，怎有推辞的道理。从今日起，我会贴身保护令爱，并斩杀相柳。”
说完他便拉过少女的手，将她变作一块琅轩玉佩，挂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他站起身，对自己身后跟随的人说道：“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个人穿的也是堆雪作佛的白袍子，只不过还戴着银质面具，将整张脸都遮了起来。
潮音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新来的吗？以前我倒没看到过你。”
戴着面具的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调来。
——这大约就是乔装打扮后加入堆雪作佛的妹妹水问了。
潮音摇了摇头，又召了另一个人到身边。
他们走到另一座房屋前，堆雪作佛的人立刻为潮音打开轻掩着的柴扉。
庭院中屋宇破败，漏水不止，无处不在的苔藓像青色的尸斑，布满了一整座庭院。
这户人家的房门前有一潭浓黑色的水，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这水中有一根根地红线，正在拼命往两旁的土地中钻。
潮音拾起一块石头，扔进了那潭黑水中，石块刚触碰到水面时立刻显出被炙烤红的颜色，慢慢在水上化成了粉末，沉到了水里。
“所到之处，尽成泽国。你做的不错。”潮音吁了一口气，看着那潭黑水说道。
受到嘉奖，那堆雪作佛的人看了一眼戴着银面具的水问，贴近潮音轻声说道：“殿下，现在各处都有了相柳出世的传言了，只是……”
潮音随着他漫步出来，道：“只是什么？”
那人站在山头，指了指远处那些凹下去的小山，道：“殿下，我们一直在模仿相柳作恶，但是那些小山似乎有些古怪。古书上记载‘相柳食于九山’，难道说……”
潮音冷哼一声，道：“相柳早就被大禹镇压在五帝台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你们整天模仿相柳，时间久了难道自己也信了？”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堆雪作佛的人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连忙也跟着他去了。
水问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轻轻地啜泣起来，那微小的哭泣声仿佛簌簌的落雪声。
末了，她摘下脸上的面具，将面具放到屋中央的那潭死水上。
这段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停留在了腐水上浮着的银面具上。
——月色苍苍，堆雪作佛的人俱是一身缟衣，手持火把在山丘上一字排开。
他们身后，龙泉镇的人聚在一块儿，伸长了脖子观看潮音斩杀相柳的场景。
火光照耀之下，众人都看得分明。山谷中的土地全部突起，看样子像是一条蜿蜒的巨蛇。
四周山石被在地底游动的巨蛇震落，在山坡上围着的人都感到脚下有些不稳。
潮音冷笑一声，道：“蛇就是蛇，只能在地下盘曲前行，永远不能到见光的地方来。”
他双手执剑，飞身从山坡上跃下，把剑刺入相柳的七寸。那潜在泥地里的蛇就像发了狂一样，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
因为刚下过雨，山谷里的泥土潮湿并且充满腥气，潮音的一身劲装上染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泥巴。
他皱了皱眉，一只手上催动封印大蛇的符咒，另一只手扯开系住自己外袍的带子，转身之间，已经将袍子脱掉了。
剑身上的符咒被催动，带着被刺中七寸的大蛇向空中飞去，人们显得又惊又惧，纷纷躲开，但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纷纷打量着半空中的蛇。
蛇的躯干上布满了一只只的重瞳眼，每一只重瞳眼中都长着怒放的金莲，散发着妖冶的光芒。
“小女遇到大人，真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啊！”先前哀求潮音的老者扑通一声跪下，大叫道。
潮音赶忙过来扶起他，微笑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老先生的大礼，我愧不敢当。”
但龙泉镇的人民风淳朴，又因为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基本不与外人交流，哪里见过潮音这样厉害的大人物。
一时间众人都跪在地上大声喊着“救世主”“圣人”。潮音过去一一将他们扶起，嘴上连说：“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虚名？”
“大人，我们会按照最高的礼节来为你竖一座神像。就用上古日月之神的礼节，感谢您的付出。”一个头上缀满银饰的老婆婆走了出来，她手中有一柄嵌着玉石的木拐杖，明显是镇中身份高贵的人。
潮音嘴上说着推辞的话，脸上却自然地显露出骄傲地神色来。
——水中的景色再变，只见几个纤夫拉着沅水上的一条大船，在青石滩上艰难地走着。
船上横放着一座巨大的白玉石像，一眼一鼻都像是和潮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船行到渡口处，人们便把绳子绑在神像上，将神相从船中拉起来。
龙泉镇中，力气大的男人就拉绳子，女人们跑来跑去在神像底下支起木板，连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也憋红了一张脸推着纹丝不动的神像，看来的确是虔诚非常了。
神像立好了，大巫拍拍手，他身后走出六位缟衣女子。
六个女子一起捧着一件珍珠罗衣，慢慢走到神像之上，将珍珠罗衣覆盖在神像之上。
远看过去，珍珠罗衣覆盖在神像上，就像日出后就消失的露水，显出一种不长久的美。
“大人，大人！”有人在喊潮音，他转头只看见一人骑着红马奔向他，石榴裙的每一片褶子都在微笑。
朝他而来的女子一勒马，跃入他的怀中，她的身后跟着喘着气的堆雪作佛首领。
“我和姐姐在比赛谁先到这里。现在看来，是我先到了。”少女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喜悦。
既然说了姐姐，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水问了，穿着红石榴裙扑进男子怀里这件事的确更符合妹妹的性格。
潮音脸上的笑容像是冻住了一样，他将手搭上水问的肩膀，轻轻说：“你累了，我会用传音鸟告诉族长你未经他的同意出来的事情。”
水问有些恼怒，拉着他的手说道：“我想见你，想与姐姐争个高下，难道还用得着你的肯定。就算没有父亲和姐姐的肯定，我们两个人难道不能像话本里的人一样去天涯海角吗？”
潮音拨开她的手：“你在妆楼上呆久了，人也有些糊涂。一路奔波劳累来到这里，你应该先好好休息才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该如何与你的父亲交代？”
他对堆雪作佛的人招了招手，道：“女君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你们不要疏于招待才好。”
下属于是躬身朝水问行了一礼，带着她去了。水问回望了潮音一眼，只见他将手负在背后，看着神像上披着的珍珠罗衣，她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日光正盛，只怕露水已经成为昨夜之事，终究是要痕迹全无的了。
——众人看到此处时，只见屏风上的半月形波纹呈现急速上涨之势，一片片的波纹迅速垒叠在一起，把那个太阳形状的青影覆盖住了。
到最后，几乎要到屏风外面去了。
显示记忆的那片水上冒出浓郁的黑气，黑气凝聚成一只大手，转眼间就要朝屏风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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