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潭清右手撑起额头,对着虚掩的门喊道,“来人!”
“在!”进来的人汐汐觉得面熟,是与师兄初遇那晚,在益州城中负责“善后”那两个百花楼的,应该是师兄的贴身小厮。
楚潭清吩咐他道,“你去找趟大夫,告诉他晚上不用来换药了。你去把药取来就是。”
“啊?”小厮眨了眨眼,正欲问一两句,看了看紧挨着公子的汐汐,咧嘴一笑,“明白了明白了!这就去!”
然后一溜烟儿跑了。
“傻乎乎的。”楚潭清低声嘀咕。
没过多久,小厮就端着两瓶药和绷带走进来,放在简易的圆桌上,躬了身,就一溜烟儿退了出去,迅速关上门。
他转身就对门外另一小厮说,“走吧,我俩下去看他们打牌吧,今晚这儿应该不用伺候了。”
另一小厮会心一笑,两人一同离开了木屋。
汐汐起身,拿起药瓶和绷带看了看,一瓶药是创口用的药粉,另一瓶是活血化瘀的药油。
这些东西她自幼就十分熟悉。她幼时在教中,总是上树下河,腿上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祖母倒不曾责备她,只是有时会假装生气,抱怨着汐汐这么水灵,这些伤口若不小心留了疤,长大了她自己该觉得不好看了。然后还是会细心替她清理伤口,再拿出这样的药粉,盖在伤口上。
因为当时太过调皮,经历过无数次处理伤口,这一道道的步骤,汐汐简直倒背如流。
祖母走后,她跌打损伤少了很多,即便有,也是全程自己处理。再也没人那样悉心照顾她了,她腹诽着。
忽然眼前闪过与师兄初见那晚的场景。他大概是世上第二个对自己好的人吧,来的时候,一路都在担心发生什么意外,好在师兄并无大碍,此时好端端的坐在她面前。
楚潭清见她举着药瓶出神,疑惑地问道,“在想什么呢?”
她脱口而出,“没什么。”耳后却不自觉有些发热。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师兄腿脚有些不便,怕是无法自行上榻。那小厮也不知道……”
汐汐闻言放下药瓶,快步走到他身边,“我来扶你。”
她慢慢把师兄的伤腿搬起来,轻声问,“疼吗?”
楚潭清面带微笑摇摇头。
她便缓缓将他的腿放在地下,又挪到他右边,确认肩上的伤只在左边,然后拉起他刚伸出的右臂。
就这样扶着他一路走到床榻旁。
楚潭清忽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她嘟囔着。
楚潭清转身坐下,抬头看着她,“笑我们,像两个已至暮年的老人家。”
“那也是你先老。”汐汐撇撇嘴,“你看着可比我老很多。”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这样觉得,看着师兄俊美的五官,侧脸清晰的棱角,左右不过二十岁。比教中那只大她三岁的三哥,看着都要年轻。
只是寻常人家二十岁,一般都成亲了的,山茶之前说师兄至今未娶,倒是奇怪。
“哎!”她惊讶地哎了一声,师兄竟然刮了她的鼻子?怎么能这样对待大夫?
她看着师兄满脸笑意,也不忍发怒,只假意生气,撂下一句,“脱了上衣。我去拿药。”
然后转身回到桌旁,把那放着药的托盘端到榻边。
师兄倒也不见外,一把拉开上衣,露出缠着绷带的左肩。
她小心翼翼地把旧的绷带拉开,打到最下面一层的时候,大吃一惊。
师兄说是受了点轻伤,可这十字形的伤口分明很深,虽然血是止住了,要完全长好至少要十天半个月。
况且这不是一般的划伤,像是中了暗器。
她一边清理着旧的药粉,一边小声抱怨,“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人多就别追了,万一暗箭有毒怎么办,我知道有很多种毒,当场就……”
师兄不怒反笑。
她心里有些毛毛的,忽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东溟人说话,总是很婉转的只说半句。连忙低声解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她心下奇怪得很,虽然这伤口快好了,自己下手不轻,还是会有点疼的,师兄一个劲儿的笑什么。
那就上药的时候手再重些,让他长长记性,这么冒冒失失,以后怎么开这个客栈走那个镖局的。
她将新的绷带缠紧,这处算是处理好了。
“师兄,你把腿平放,我帮你涂腿上的药。”
楚潭清马上按照她的意思,自己脱了靴子,把腿搬到床上,挽起裤腿。然后上半身靠在床头,有点严肃地道,“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老姑,她老人家虽然嘴上粗枝大叶,心里多少会担心。”
汐汐一边把药油倒在手中,与手中自己带的药混合,微微搓热,一边翻翻白眼说,“我们今日一早刚登岛,陶姨下午就跑到鹿心岛采药了。才懒得管你呢。”
楚潭清苦笑一声,“也是,这几日天晴了,她前阵子就在念叨,天晴了要去鹿心岛。嘶……”
汐汐吓得赶紧收回手,“怎么了,疼吗?我,我再轻一点,再慢一点。”
“好。”师兄忍俊不禁,他一点也不疼,他看着汐汐纤细如柔荑的小手,从他的小腿滑至脚踝,早就不疼了。
涂完药油,汐汐收拾着药瓶,正要问他,有没有房间让她暂住。
他却抢先开口说,“营地没有多余的屋子,这黑灯瞎火,搭营帐也多有不便。汐汐若不嫌弃。”他顿了顿,到底有些难以启齿,“今夜就睡师兄的床榻吧。”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这,这怎么行,那师兄怎么办?”
师兄指了指地板,“喏,地上这么大。我叫人搭个地铺便可。”
她低头环顾四周,这地板看起来潮乎乎的,便极力反对,“要是平时便罢了。师兄的伤还未痊愈,怎么能叫你睡地板,不行!我睡地板!”
师兄只当她是客气一番,“没事的。师兄自幼习武,身强体健,睡一晚地下怕什么的。”
她竟与师兄认真争辩起来,“我,我以前山间的树上,河边的石头上,到处都睡过的,我,我练的功,百毒不侵,毒虫见了我都绕道走。我在草地上睡觉,毒蛇闻到我的气息都要绕道走。”末了还补一句,“真的!师父不是认识我祖母吗!你不信可以问她去。”
楚潭清轻声笑着,“我们汐汐这么厉害呢?练的这是什么功啊?东溟大陆,还有你的对手吗?”
“哼!”汐汐觉得师兄看不起她,“我出去叫人打地铺!”
谁知汐汐出门围着木屋绕了三圈,竟然没见到小厮,带她上山的潘队长,此时竟也不见踪影,就连卫兵也没有一个。
“真是奇了怪了。”她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屋,本想着大营门口该有巡逻站岗的卫兵,可惜自己来的时候太着急,竟没记住到门口的路。
只能回房间问师兄了。
可师兄瘸着腿,怎么出来找人呢。
她慢慢推开门,师兄有点疑惑地看着她,她低着头,有些局促地道,“人都不见了,我见过的你的小厮也不在,潘队长也不在,卫兵也找不到。我不认识到营门口的路。”
师兄皱了皱眉,愣了片刻,道,“无妨。别在那站这了,先过来坐。”
与此同时。
营地最深处,最大的营帐里,挤了将近百人。
“三个四!”
“四个二!”
“五个二!”
“开他开他!”
将士们手里拿着酒壶,打牌的打牌,摇骰子的摇骰子,还有的在旁边大声吆喝,着看热闹。
潘队长难得上山,肯定是要大喝一顿。
况且公子身边的人说,公子今夜佳人在侧,怕是明早都顾不上管他们。
前几日一场恶战,大家多少受了伤,休养了几日,今夜可得好好放松一番。
她腿上像灌了铅,缓缓地挪到床榻旁,果不其然,师兄说出了那句话,“既然如此,就委屈汐汐睡在里面吧。”又赶忙补上,“你连日奔波,这山中的桌椅太过坚硬,连个垫子都没有,睡一整夜,你受不住的,明日起来要腰酸背痛。况且快入秋了,山中夜间微凉,染了风寒,可不好过。”
汐汐听着这些,微微抬起头,尽量避免与师兄的目光对视。
手上死死捏着纱裙的袖口,试图反驳,心中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而师兄这一套说辞,倒是天衣无缝。
师兄见她的小脸微微泛红,忍不住拿她打趣,“怎么,山间的石头草地睡得,师兄的床却睡不得?师兄比那毒蛇还遭人嫌?”
“当然不是。”这话说出,她也觉得来不及后悔。
毕竟想起当年在草地上睡了一下午,回到圣坛就鼻涕横流,被祖母按着喝了小半个月苦药汤子。又想起那次祖母不在教中,她在山中玩了一夜,谁在石头上,第二天起来被硌的直不起腰,只得在房中歇息,好几日都行动不便。
于是,她把心一横,想横竖师兄受着伤,他们也不会怎么样,再说自己一向也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她一屁股坐到床尾,脱了鞋,径直爬到了里面,迅速躺下,扯了被角盖在身上。
“睡了。”她瞪着天花板,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也没看师兄,自己紧紧地闭上双眼。
连日来的疲倦和梦魇,早早把汐汐送入了梦乡。
楚潭清静静地坐着,忽然觉得腿上的胀痛,在慢慢消退。
他看着点点月光,映着她纤长的睫毛,她乌黑的头发,肆意散落在自己身侧。
他小心翼翼把被子举起,往她身上送,自己留下一个小角。
然后轻轻吹熄了灯,带着笑意,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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