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的雨就是比过路的人走得快，下坡路行至半截，这雨也就停了。
只是它还非得留下了点儿纪念品，比如摩勒此刻的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溅落的污泥，让他瞧着与泥人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他背上还俯趴着一个小禾，小禾又撑着一块迎风飘扬的旧衣裳……
如此远远看上去他们二人就像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整体，又高又壮，于烟雨中若隐若现，犹如从地壳里爬上来的巨形怪物。
没人瞧见倒也罢了，可怜了一个背着小竹篓上山采草药的小药郎，昨晚睡觉前多看了两页志怪类的小说，今天就让他撞见了文本里的本尊。
叶公好龙就这么来的，遥见林间蒙雾里朝自己走来的黑家伙，吓得他蹭蹭就往山下滑，结果一个急转弯没绕过去就撞到了树上，当即晕死在了路边。
摩勒对这个小倒霉蛋的经历一无所知，背着小禾经过，看见路边歪躺着一个人，无法袖手旁观的本性还是让他停下了步子。
将小禾放了下来，他走上前去，打眼一瞧，丰富的昏迷经验立马让他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大拇指直接往那人的鼻下人中处狠狠地一掐……
“奥茨”一声，小药郎陡然转醒。抬眼瞅见摩勒，赶忙问：“怪物呢？你瞅见没？”
摩勒被问懵了，直接摇了摇头。这时小禾也凑了过来，倾身问道：“大哥，没事儿吧？”
摩勒冲她摇了摇头，地上的小药郎正将这二人一通打量，前一刻的惊恐转瞬消逝，这会子眼神里还冒出了甚至有些夸张的热情：“诶，我没见过你俩啊，是从外地来的吧？”
摩勒点了点头，但实在无暇热络，就看向了小禾：“你还能走吗？”
小禾担心他是又要让自己留下，赶忙说：“可以可以，我的脚已经好了，大哥我们赶紧走吧，前头应该就是巫医谷了！”
“诶，你俩要去巫医谷啊？”小药郎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儿其实就已经算是巫医谷的地界啦！”他还指了指自己的小背篓：“你俩要求医？巧了，我也是个医呀！”
“其实我们不是来求医……”
摩勒话说一半，小药郎已是摆手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来求医，我们这个巫医谷啊，不让外人随便进！”
他的眼睛似有似无地瞟了瞟摩勒身上的长剑，又瞅了瞅一旁的小禾，嘿嘿地又笑道：“不过有我领路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不瞒你说，前段时间就来了一拨外人，也是由我带的路，还见着了我们巫王呢！”
“哦？”摩勒眼中见喜：“那想必就是我师姐他们了！”
“喔……你们是一伙的呀！”小药郎笑了笑，挑着眉梢说：“你也是那个什么灵门里的？”
“灵宝玄门？”
“啊，对对，好像是！”
摩勒点了点头，又一拱手道：“在下灵宝玄门门下弟子摩勒，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小药郎的眼中擦过了一瞬的精光，又立马转成了不好意思的傻笑：“尊姓？大名？不敢当，不敢当。你叫我图索好了，按图索骥，跟着我啊就总能找到你想要的。怎么样，是不是特吉利？”
“好名字。”摩勒这一声的夸赞得特别干脆，真希望这名字能成真，让他赶紧找到他的月儿。
“不知兄台能否……”
“想我带路，帮你找同门，是不是？”
“对对！”摩勒连连点头，但惊喜之下还得客套：“方便吗？”
“方便，简直不要太方便！”
图索的热情多少显得有些一惊一乍，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他就在这儿等着呢。
摩勒鲜少去揣测别人的好意，即便这好意透着些奇怪，他都会很自然地认为是每个人表现友好的方式不同。但估摸着是居不易留下来的巨大心理阴影，他还是紧跟着说：“不过我身上没什么钱，暂时还给不了你报酬！”
“报酬这东西就不用你费心啦！”
小禾突然插进来了一问：“什么意思呀？”
图索明显一愣，回头扫了过去，更有意无意地在小禾的脸上反复打量了一番。
小禾感觉到了冒犯：“你看什么呢？”
“啊没什么没什么！”图索即刻回头，皱着眉头还有点带嫌弃，嚼了声咕哝：“这模样也就一般嘛。”
没人注意到他的这一声嘀咕，而小禾的这一质问也正将她前一刻的质疑顺利地带了过去。
图索又很热情，招呼着摩勒道：“那就先跟我家去吧，不远，就在前头！收拾一下，再去找你同门！”
摩勒感恩不尽，同时还记得又说道：“回头我见着了同门，一定再给报酬！”
图索连连说“好”，还真是没走几步就到了他家。
推门一看，嚯，真是完美地将“家徒四壁”四个字具体化了。
图索还招呼他们别客气，说是全当是在自己家。可人家的家里没这么穷，真的很难类比出感情。就连小禾这种见过真穷鬼的人，见了这个所谓的家都觉得是涨了见识。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张四腿健全的凳子，摩勒也让给了小禾。
不过图索还是很能将摩勒的事儿当回事儿，前后脚都没彻底进到屋里就声称要帮他出去找同门。
“我可以与兄台同往！”摩勒确实等不及。
“别别别！”图索连连摆手，想了想才说出理由：“不方便！我们这儿确实不怎么欢迎外来人，你跟着是真麻烦！况且，还有一姑娘呢，真留她一人在此，也不安全呀！”
话既如此，摩勒没了反对理由，只得一拜再拜地表示感谢。
图索乐呵呵地直摆手，冒不失地冒出一句：“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摩勒稍一歪头表示疑惑，他马上解释道：“谢你给我机会当好人呗。”
摩勒笑了笑，送他到门口，他又一再嘱咐：“我们这儿确实不让生人进，你若跑出去被人瞧见，是我的麻烦，所以啊……”
“兄台放心，我只在这里等你消息，绝不出去。”
图索连连点头，笑容精乖，推着摩勒回到屋里：“那我走啦，记住，千万别出屋。”说完才退步出门，还顺手关了门。
摩勒赶忙偏去了窗边，见其绕出了院子，小跑着离去。他赶忙回身叫住了小禾：“小禾姑娘，你还记得原路哦！趁着现在，你就离开，或者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大哥……”小禾怯懦懦上前，问道：“你是不是怀疑他不是好人？”
摩勒点了点头：“或许是我小人之心，他的热情让我觉得不正常，尤其是进了这屋里，就更奇怪了。”
“什么地方奇怪呀？”
摩勒环视了房间，皱着眉头说：“这个所谓的家，不是穷不穷的问题，而是太空了，空的只剩下一堆破烂和一张完整的板凳！我以前在山上听师兄弟们聊天，说赌徒的家最容易被要债的人搬空，不觉得很像吗？而赌徒最喜欢打别人的主意，你留在这里不安全！”
“既然如此，大哥你也赶紧走啊！”
摩勒摇了摇头：“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岂不是错过了最快找到月儿的可能？不行，我必须要先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小禾瞅了瞅他，抿嘴也做了决定：“那我也不走了，我留在这里陪你！”
“小禾姑娘，这事儿本就与你无关，你别参和了，走吧！”
小禾忙是摇头，摩勒只好说：“那你先去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总之别在这个屋里，可以吗？”
小禾依旧是摇头，甚至还带入了哭腔：“不行，我被你说的害怕了……”
摩勒瞬间没辙了，再看看眼前的姑娘，楚楚可怜眉间戚戚，正是因为自己的自私缘故才落到此间境地，他如何能不负责到底？
他轻叹了一声，摸了摸背上的长剑：“好，既然如此，你别害怕，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保护你。”
小禾一愣，泪花泛上了眼眶，再一点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怀着满心的欢喜应了一声“好”。
要知道这话是连田立仁也未曾对她说过啊……
即便知道事出有因，即便明白这份保护有前提，但不可否认这话里的对象是她小禾呀，这足够让她欢欣不已了。
她重新坐回到了那张足腿的凳子上，腼腆地低下了头。在摩勒转身绕回窗边之际，她又偷偷抬起了头，静静地，目不转睛，凝望着他。
摩勒的目光也始终盯死在窗外，紧张而又焦急，更为自己只能在此等待而自怨不已。
可等着等着，远远的竟真就瞧见了一帮人声势浩荡地向这里涌了过来。上有一顶竹轿子被抬得老高，晃晃颠颠很像是祭祀奉天的架势。
他赶忙解下长剑握在手中，暗咬牙关提高防备。可待人群更近了些，他认出了队伍前排里好些个灵宝玄门的衣裳，再一定睛，他找到了里面的南宫瑶华。
“还真是我师姐！”摩勒心下大喜，收了长剑便要迎出门去。
“大哥！”小禾站起身，轻唤了他一声。
摩勒稍一定足，缓手示意她放松：“别紧张，先前确是我小人之心了，来的真是我师姐！”
小禾的笑容却凝住了，难不成她的谎言这么快就要被拆穿了？
“师姐！”摩勒已经推门冲了出去，同一时间，浩荡的队伍也拥进了这院子里。
南宫瑶华着一身淡雅青衫，见着摩勒，从容地从人群的前头更迈前了一步。如此相迎，一种与久违的亲人再度重逢的欢愉，险些让摩勒热泪盈眶。
可他刚一走近，却发现南宫瑶华面色冷峻，凌厉的眼神片刻不曾在他身上逗留，而是极为机警地打探起了这间院子。
“师姐？”他唤了一声。
图索从一旁窜了出来，手指屋子：“我这院子藏不得人，那女的定然在屋里！”
摩勒一愣：“什么呀？”
南宫瑶华已将他一把抓到了跟前：“看住他！”
又来了四五个师弟，齐手将摩勒挟制住了。
“师姐？”
不等摩勒多说什么，就听瑶华挥臂再下一声令：“莫让妖女逃脱！”
一时间，数十名灵宝玄门的弟子拔出了长剑，一齐冲入了屋子里。
摩勒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说：“师姐，你们搞错了！”
南宫瑶华看也不看他，只厉声训斥：“你放心，咱们暂且不会伤她分毫。只是你要搞清楚自己还是珞珈山的弟子，要知道善恶，要懂得分辨是非黑白！”
“师姐，那不是……”
摩勒话都没说完，就见那群灵宝玄门的弟子顶着一张张蒙圈的脸，架着已经吓软了腿的小禾走了出来。
南宫瑶华见着了小禾，头一个反应是自己眼花了，还下意识地揉了揉眼。
小禾凄凄含泪地向摩勒求救：“大哥，救我！”
摩勒忙解释道：“师姐，她就是一个农家女子，她不是月儿。”
月儿？瑶华心间一怵，难不成他们的关系已然有了变化？
“住口！”为防被其他的师弟们听了去，她急声制止道：“你要还认我这个师姐，现在就给我住口！”
摩勒虽然觉得这场乌龙实在闹得乱七八糟，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小禾的这张脸也无需他再作解释。
但既然师姐还再抓邬山月，那他的月儿又是被哪个同门挟走了？
南宫瑶华收回了冷冽的目光，重新看向了被压制得不能动弹的小禾。
一伸手，身旁人向她递去了一把匕首。她缓步走向了小禾，笑意轻柔地说：“我最新听了个说法，说你精通易容之术，如此就让我来查查看，这张普通的面皮之下是不是还有一张更漂亮的脸……”
说罢，她高高扬起了匕首。
“师姐，你要干嘛？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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