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芙里尔而言,岁月是漫长的,时间是廉价的。
世人皆歌颂时间的公平,因为于他们而言,时间是一条永远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和回头的单箭头,它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世人也赞叹生命的美妙,因为于他们而言,生命只有一次,难能可贵。
但是芙里尔是魔女,她不是人。
对她来说,平等对待所有人的时间厌弃她,将她遗忘在无趣而漫长的岁月中。
直到那个男孩的出现。
她曾陪伴他度过人生中最脆弱的岁月,也曾在梦中窥见过他十岁的模样,但是一直没勇气去见他十五岁少年意气的模样。
她知道他终于从高高的神坛上走入人间,从神明的孩子一步步地迈向人类的孩子中,染上平凡世界的烟火气息;她知道他终于从那个腐朽的家里走出,去往有着自己善恶指针的挚友的高专。
她想见他,但是她不能。
正如她在咒术师家族里静候四年,期待那双眼睛审判她、救赎她。但是当凝滞的时间齿轮再次转动,预知梦告诉她的,也不是只有这些。
芙里尔心里其实是带着些许的期盼,也有好好想过,要是真的再见面了,再次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脸上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应该是什么样的,又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呢?
但是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芙里尔整个人脑袋都空空的,面上的表情也有些呆滞,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顶着一头白色毛茸茸短发的男子高中生撇着嘴坐在了她的面前。
五条悟显然对于这么多年过去,魔女不先与自己重逢,反倒先是和他的同期见过一次面耿耿于怀,他鼓着嘴抱怨:“杰居然背着我偷偷见芙里尔,芙里尔也是……你们该不会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小秘密吧?”
“是做任务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悟。”坐在他身旁的同期对付他显然更游刃有余些,“是你把这个任务推给我的。”
“因为我要来这边排队买新出的甜品啊。”
“那能怪谁?”
“就怪你哦,杰。”
“……所以你排队买的甜品呢?”
“因为杰那个奇怪的刘海所以不见了!”五条悟煞有其事地大声抱怨道,成功让夏油杰脑门旁的青筋突突作响。
自从上次夏油杰被安排一个人半夜去往菜菜子和美美子所在的村庄以后,近半个月以来他和五条悟都没有再一起做过任务了。对此五条悟表示:“哈?肯定是因为那群烂骨头觉得两个人分开做任务效率更高吧!可恶,杰你不要那么高效啊,偶尔也要学会放松啊。我才不想被那群烂骨头说教自己不如你啊!”
和夏油杰吵了几句以后,五条悟像是要仔细确认一样摘下眼镜,站起身来隔着甜品店的玻璃圆桌凑到芙里尔面前,认真地发出疑惑:“杰惹你生气了吗?眼睛都变了哦,芙里尔。对了,你最近又和什么人做了交易吗?灵魂比十年前看到的还要破破烂烂了。”
十一年前,五条悟刚好冲破了她设下的禁制,不仅获得了完整的六眼,还觉醒了术式。
是啊,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于是芙里尔微微地笑着,轻声说:“好久不见,悟君。”
为此,我已经等了十一年。
“……我才没有!而且灵魂也会变得破破烂烂的吗?”夏油杰转头看五条悟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思索道,“虽然一直知道你那双眼睛很特殊,但是连灵魂都能看到……果然还是很特殊啊。”
知道自己被岔开话题了的五条悟嘁了一声,不再追问,不安分地坐了回去,没好气地说:“杰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想夸我就直说嘛,非要这么别扭。”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你是dk不是jk啊,混蛋。都说了是碰巧遇见的,‘碰巧’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五条悟朝他飞快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阴阳怪气地说:“原来是碰巧哦——”
“悟君和夏油君关系真好呢。”芙里尔一改面对夏油杰时的不耐烦,温声道。
这让夏油杰的表情十分微妙,视线在五条悟和芙里尔之间来回移动——事实上,他从遇到芙里尔以后,表情就开始总是十分微妙了。
于是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的同期,小声说:“她面对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哈?”五条悟一脸莫名,“什么这样那样的?”
“就是……笑得很温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简直是活见鬼,只有被他收服了的咒灵才晓得,芙里尔在面对他的时候,不是放狠话、威胁他、踩他痛处,就是一脸的不耐烦和烦躁,还总是说他“相”不好。怎么到了他同期生这里,魔女就好像是从疾风骤雨变成了和煦的春风?
这也太诡异了吧。
夏油杰得出结论:“所以魔女居然是真的很喜欢你。”
这也太魔幻了吧,回去一定要跟硝子吐槽,夏油杰想。
这无疑让五条悟抓到魔女和自己挚友私会时不那么好的心情变好了些,翘着不存在的尾巴说:“什么叫居然,我可是五条悟欸!”
“……”
回过神来的芙里尔想跑,尤其是在对方说出了那句“灵魂变得破破烂烂”以后。
这也是芙里尔不见五条悟的原因。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半个月前,孤注一掷地召唤了传说中的魔女的菜菜子和美美子,看到一头耀眼红发的魔女时,她们抛去了恐惧,如同置身沙漠中的干渴的旅人见到绿洲时的欢喜。
明明是魔女的芙里尔穿着一身雪白样式繁复的长裙,阳光从高处修有围栏的窗户透进来,将她的身影整个都笼在淡金色的光晕中,像是拯救受难者的天使。
而天使本人在关押她们的牢笼前蹲下身来,红色的长发随意垂落在肮脏的地上,用那双温暖如太阳般的橘色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们,温声问:“是你们在呼唤魔女吗?”
“……您就是魔女吗?”
“您真美,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夺目。”
这样真诚的夸赞让芙里尔不由得弯弯眼眸:“我是芙里尔,火焰与不死的魔女,应你们的呼唤而来。你们的愿望,由我来实现。”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双子对视一眼,她们拉着对方的手,这让她们有了足够的勇气。
“我们想让这个村子所有人都死去!”
“那些伤害我们的!”
“那些对此熟视无睹的!”
“从此都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为什么要对她们的苦难视若无睹?
为什么要放任恶人作恶,善人受苦?
就因为我们与众不同,就因为我们天生就拥有那份和别人不同的力量吗?
难道平庸无罪,与众不同才是罪恶之源吗?
如果这世间的神明都不愿意对我们伸出援手,那么我们将投向魔女的怀抱!
只要她能够让所有伤害我们的人都死去!
魔女黑色的瞳仁已经被拉成竖状,魔力被撬动,如同黄钻般璀璨的眼睛看到了所有始末,于是她回应:“你们的愿望会被实现的。”
双子询问:“那、那您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不,是我们能用什么来报答您吗?”
魔女说:“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帮助的,从来都是过去那个没有能力的自己。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需要规则法度的。
恶人做下恶事被绳之以法,因此而遭受磨难的好人得到补偿照顾。
世界本是这样运转的。
即使双胞胎没有召唤她来,任何一个有良知、有道德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伸出援助之手的。
而以/暴/制/暴,从来都不属于这其中。
就连后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四月一日君寻也说:“您做过头了,芙里尔小姐。”
违反这世界的运行规则、与他人做交易却不收取代价,这让芙里尔后来尽管去灵山住了半个月也只缓过来那么一点,甚至还需要找出壹原侑子给自己备下但是不希望自己使用的咒具来遏制随时会失控的自己。
规则是不能被打破的,法度是不能被触犯的。
芙里尔本就因为两次降临灵魂变得残缺,践踏法度与规则,与人类立下名为交易的契约却分文不取,这让芙里尔的境况更加雪上加霜。
即便魔女不会掉体力值,身体的一切属性数值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固定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魔女不会掉生命值。更何况,长期不做交易、没有灵魂可供食用,即使是名为不死的魔女,芙里尔的生命值可以一直在濒死的边缘徘徊,但是总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全身的骨头都疼得作响,破损的灵魂也一直在饥饿地抽搐。
她想要灵魂,她需要灵魂。
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还是人类的自己被铁链束缚着放置在干燥的柴火垛,然后人们脸上挂着喜悦地举起火把将她燃烧。
在这一刻,他们又不畏惧和她发色一样的火焰了。
火焰舔舐衣不蔽体的衣服,然后舔舐她伤痕累累的皮肤,再灼烧她的血管、她的灵魂。
她就像是盖住火焰的容器,要么将困在其中的火焰缺氧而熄,要么身为容器的她被火焰炸向四处。
即使有咒具能够遏制不断外溢的魔力,芙里尔也很难保持一直清醒和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但是感情或许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比如现在,明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十一年的空白,但是在对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真的又见到五条悟的时候,却仿佛回到了当年还在五条家的时候。
三岁的五条悟已经可以不借助管狐的力量自己爬到庭院里的那棵大树上,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晃着腿,树下是看书的芙里尔。
小小的一团不安分地站在树枝上,然后伸出短短的手臂去够缀在天空中的太阳。但是树枝并不粗壮,于是小悟一个没踩稳就从树上掉了下来,被早就预料到提前站起来的芙里尔伸出双臂,扶住他的后背,勾住他的腿弯,稳稳地抱在怀里。
被完美接住的小悟好奇地偏过脸去看芙里尔的侧脸:“芙里尔,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接住我?”
太阳高悬在天空中,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为她那不可思议的红发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澄澈的橙色眼眸也被照出宝石一样晶莹透亮的质感来。
她抿着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是怀里小小的一个却略微用力,坐直了身子,伸出双臂去环住她天鹅般的颈,像小狗一样地用他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里装着狡黠,得意地说:“我知道了,因为你太喜欢我了,对不对?”
她罕见地沉默着去他那双深刻的眼睛,好半天才回应:“是的,悟君。”
是的,我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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