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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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
晚上十一点过一刻钟，刘映海终于改完了最后一份月考试卷，不知不觉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关上电脑和灯，锁好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女寝宿管”，他愣了愣才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一个急冲冲的女声，说查房发现有个学生不在寝室，也没请假。
“她确实没请假，我去门卫处问问。”刘映海脑子里嗡的一声，“舍友知道她去哪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
刘映海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去查了出入校门的刷卡记录，没有看到那个学生的名字。
今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女孩，也就是说她应该还在学校里。
刘映海稍微冷静了些，姑且先自己找找，他这么想着。
可是为什么她会不回寝呢？印象里这是一个很安静听话的孩子，在班上也很低调。难道早恋了？刘映海知道有些学生下晚自习后会在操场幽会，但这不应该。
刘映海沿着所有的校道和操场找了一圈。深夜的学校连个人影都没有，除了操场上真有一对情侣一看到他就像惊弓之鸟一样逃走了，但那不是自己在找的人，他也懒得管，只是又有些焦急起来。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训斥声，走过去一看，在图书馆的门口，一个校警正骂骂咧咧着什么，还有一个学生低着头站在阴影里。
“说了多少次要关门了！听不见吗？！”
唉，总算找着了，但是这……刘映海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他只能先走近。
女生看到自己，便绕过生气的校警走了过来，全程低着头。
“不好意思……我这就让她回宿舍。”刘映海对也跟着转过身来的校警说道。
女生的名字叫做冯妍，她此刻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回寝？”刘映海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
“我错了老师……对不起……”冯妍没有回答他，只是声音哽咽地道着歉。
刘映海默默看着她，她似乎经历了一些相当糟糕的事，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当下的夜晚还有些凉，她却只穿着短袖校服。
刘映海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在教室里看到的被几个人围着的女生就是她，虽然学生课间围在一起聊天很正常，只是那次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生出了恐惧感，难道说自己的预感没有错吗？
刘映海突然有些不想面对，但这些事他还是必须做。
他放轻语气，尽可能真诚地说：“老师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不要有……”他还没把“压力”两个字说出来，就被一声抽泣打断了。
冯妍一下子停下脚步，泪水不住地涌出，她一边飞快地用手擦着，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她们……她们赶我出来……把门也锁住了，我很生气就去图书馆……”
刘映海站在一旁听着，“她们是谁？”他问道。
冯妍犹豫了一下，说了两个名字，是她的两个室友。
“她们经常……这样吗？什么时候开始的？”刘映海接着问。
冯妍不再说话，刘映海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了。
“这些咱们明天再谈吧，现在太晚了。你今天应该不想待在宿舍里了吧？有没有谁能来接你回去？今天可以先去外面住。”刘映海知道冯妍来自一个偏远县城的农村。不知道市里有没有可以暂时投靠的亲戚之类的，但有同样痛苦经历的自己明白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霸凌者中间去，他只能先这么问问。
冯妍抬起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还没通知你的家长，但是我不会只说你不回寝，你这个情况，我会和家长仔细说明沟通的。所以你今晚住宿舍还是出去住？我可以去舍管那给你请假。”刘映海继续说道。
“我……不想住宿舍。”冯妍有些不知所措，“我去我姑姑那。”
“嗯，那去校门口等吧。”刘映海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冯妍。
“谢谢老师。”冯妍小声说道。
刘映海看着冯妍拨通了电话。
“……就现在，可以吗？好、好的，嗯，老师同意了……”冯妍的语气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刘映海终于问出了全部的经过。
“她说我把肥皂盒放在她的肥皂盒上，就很生气，但是我明明没有……”一开始冯妍说得非常犹豫，“然后她们两个把我推到宿舍外面锁住门，当时还没门禁，我就出去了……我应该去找阿姨的，对不起。”
冯妍表情很是愧疚，吞吞吐吐地说着。刘映海知道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大部分学生面对教数学的男老师都没什么倾诉欲，尤其自己也不是走亲切路线的，他们看到自己可能害怕都来不及。
刘映海只是叹息着说：“老师不会批评你，但是以后别再这样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说。”
刘映海想起曾经同样躲在图书馆的自己，同样认为与老师无法沟通所以一直把自己的遭遇憋在心里。虽然当时他的老师确实不会在意他的遭遇，但他相信自己不会步入后尘，他希望能解决这件事，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在救赎自己。
“……老师再见。”
他送着冯妍走出校门，看着她刷过学生卡，坐到一辆电动车上。
刘映海缓缓舒了口气。
他突然很难过。就如他曾经预感的那样，这样的事又一次发生了。
那天整个晚上刘映海都在被自己的噩梦折磨，梦的内容只有一个——他被罗一豪不停地从教室的窗户丢出去，他记得他的脸、他的声音、他那双钳子一样的手重击自己的感觉。
熬到早晨，去到学校之后他给蒋云晞发消息：“中午一起吃饭吧？”
他们两人慢慢熟络起来后，蒋云晞在班主任工作上帮了他许多，比如教他应对家长的刁难、处理学生的突发情况，对付各种评测记录表等等。蒋云晞很热情，一般都会主动问他遇到了什么问题，然后给他出主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蒋云晞求助，因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回复很快传了过来：“好啊”
刘映海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但很快又担忧起来，毕竟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
中午，蒋云晞如约而至，“没睡好？”她坐到自己对面。
“你……想请你帮我个忙。”刘映海正色道，他决定开门见山。
蒋云晞有些疑惑：“怎么了？”
刘映海把昨晚发生的事的前前后后向蒋云晞讲了一遍。
蒋云晞认真听着，起初她有些惊讶，在刘映海讲完后又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地说：“冯妍啊，唉，在我印象里就是个文静的女孩子。”
“我之前也一直这么认为。”刘映海盯着桌面，“是我的错……”
“刘映海你啊。”蒋云晞叹了叹气，唤了一下他的名字。
“嗯？”刘映海看向她的眼睛。
“别自责。”
见刘映海没再说话，蒋云晞垂了垂眸，语气平缓而诚恳，“其实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会先问‘遇到了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之类的话，然后让她赶紧回宿舍去。你的处理方法真的让我很受触动。”她动容地说。
面对她的称赞，刘映海只是撇开了视线。
在这之前，蒋云晞对于作为老师的刘映海的印象就是严肃理性，心里最在意的两件事就是备课和逮着学生上课，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人情味的一面。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和我说，因为我以前也这样。”刘映海说道，似乎还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再接着想想。”蒋云晞引导着，“如果你是冯妍，你希望用什么方式解决这件事？”
“我只想远离那些人，大概会想转班或者转学。”刘映海应该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往事，眼神微微闪烁着，“所以你是说我要……？”
“不是，是你去问问冯妍，她希望怎么解决。”
“好。”刘映海点点头。
“还有，那几个……”蒋云晞顿了顿，还是没有用“霸凌者”这个词，“冯妍的室友，你也要积极沟通，说不定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嗯，我会的。”让她听自己发了这么多牢骚啊……刘映海看着蒋云晞愁眉苦脸的样子，开始思考以后要怎么答谢她。
“啊还有，虽然你刚刚说能理解，但是当事人和老师的沟通还是很重要的。”蒋云晞又说道，“可别一心只抓学习啊，要亲切点，得给那帮小孩树立一个‘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讲’的形象才行。”
这件事恐怕是最难办到的，但刘映海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不要太有负担，我也会帮你留意她……有别的进展的话，可以再告诉我。”蒋云晞最后说道，“但我也一直认为，在这种问题的解决上，我们是最关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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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
气温完全没有因为夜晚的到来而变得凉爽一分，暑热像凝固了一般黏在每个人的身上。
蒋云晞烦躁地一边用作业本扇风一边整理笔记，非常倒霉地，她头顶的风扇出了故障，转得很慢，还发出一种难听的响声。
同桌叶南梅突然把笔一摔，整个人向后靠在椅子上，蒋云晞长呼一口气，知道她也受不了了。于是两个人拿着英语课本溜到了教室外的走廊装模作样地背书，实则放风聊天。
两个人抱怨了半天这难熬的鬼天气，蒋云晞突然嘴馋了。
“我想去买大口九。”她压低声音说。
“现在？”叶南梅也跟着压低声音。
“再不喝点凉的，我真的要挂了。”蒋云晞重新扎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也想喝。”叶南梅可怜巴巴地说。
“我肯定帮你带啊。”
“你太好了！”叶南梅作出夸张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递给她，“我爱你，我要椰果的。”
蒋云晞忍不住笑，把自己的英语课本给叶南梅，“知道了，帮我把课本拿回去，老师来问就说我上厕所了。”
叶南梅一副了然的表情，“我懂，放心，又不是班主任晚修，那老师不会管的。”
“等我回来。”蒋云晞回头说。
“加油，壮士。”
蒋云晞穿过连廊，鬼鬼祟祟地来到教学楼对面——晚上没人的实验楼，从这栋楼的楼梯下去，再飞快地穿过校园，来到操场上。
现在刚过八点，天空还没完全黑下去，从空旷的操场能看到西边的落日余晖，蒋云晞停下来欣赏了几秒钟，又赶紧向操场的一角赶去，突然她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刘映海？”她远远地叫了他的名字。
刘映海已经在操场上跑了很多圈，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听到蒋云晞在叫他，向他跑来。
刘映海也像所有青春期男生一样，有一些想向女生炫耀的小心思，他没有向蒋云晞跑去，而是到一旁的单杠上做引体向上。
在他做到第十二个的时候，蒋云晞跑到了他身边，可惜蒋云晞既没有问他跑了多少圈，也没有对他能做这么多引体向上表示佩服。
“你怎么不上晚自习？”蒋云晞问。
刘映海有些失落，但他也只能回答蒋云晞，“罗一豪堵在教室门口。”一说起这个名字，他因为长跑而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烦躁。
“你们老师呢？”
“不知道。”刘映海平复着呼吸，用手背擦着不断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珠。
刘映海望着自己，蒋云晞意识到她也该说自己的原因。
“我要出去买水。”蒋云晞说，“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吗？”
刘映海疑惑极了，“你……你怎么出去？”学校除了假期都有门禁。
蒋云晞指着操场的一角，“从那里。”
刘映海还是不理解的样子，也是，他这样不问世事的好学生应该不知道学校里的逃课专用秘密出口。
“那里的墙可以翻出去。”蒋云晞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刘映海估计要认为她是个问题学生了。
“……”刘映海似乎还在消化她的话。
“那我先走了。”蒋云晞向他道别，“实在不行你去图书馆学习吧。”
“等等。”刘映海叫住她，“带我出去吧，我也有想买的东西。”
“啊……”这很出乎蒋云晞的意料，她挠了挠头。
刘映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一直都是极老实的学生，从来没做过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除了和罗一豪打架。但他此刻就是想出去，想做些自己不会做的事，慰籍自己同样燥热烦闷的灵魂。
“那……走吧。”蒋云晞颇为不解，但还是领着他往目的地走去。
他们来到操场的最深处，被看台的阴影遮住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型垃圾箱和几棵槟榔树，后面就是有着高高铁丝网的学校围墙。
蒋云晞示意刘映海先在原地等她，她把垃圾箱的盖子盖上，轻车熟路地爬了上去，她回头看了看，刘映海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槟榔树上被钉了好几颗钉子，蒋云晞踩住它们，又往上攀了两步，此时她已经爬到和铁丝网一样的高度，她伸手摸索着铁丝网上的某处，拉开了那个栓，“铛”的一声，铁丝网墙的一段像门一样往旁边打开了。
蒋云晞蹲在墙上，看着大为震撼的刘映海，叹着气说道：“要不你还是别了吧，感觉我带坏你了呢。”
刘映海没想到那个周末坐在自己身后学习，温声温气地请教自己的女孩还有这样的一面，在他的观念里，这种事是非常刺激的，但他现在就想体验一把这种刺激。
他也照着蒋云晞的样子爬上垃圾箱和槟榔树，蒋云晞往后走了些给他让出位置。
墙的后面是两栋楼的间隙，蒋云晞站在其中一栋楼的檐上，看得出刘映海运动神经确实不错，手脚麻利得不像第一次从这里翻出来。
她让刘映海重新把门栓好，然后领着他继续走，“这个地方，据说是几年前一位毕业了就要子承父业当装修工的学长，为了方便出去上网，趁着夜色偷偷‘施工’了几天，把原来的一段铁丝网拆掉，偷梁换柱成了一个外表和铁丝网一模一样，但是能打开的门。”她绘声绘色地讲着从班里男生那听来的故事。
“大部分人都知道啦，只是大家可能怕被老师听去，所以很少在班上提到这里。”蒋云晞还是决定澄清一下，她不是那种不良少女，她只是想喝冷饮而已。
刘映海不知道作何评价，他觉得很刺激，像动作片里的冒险。
蒋云晞带着他走了一段屋檐，跳到两栋楼间的连廊上，从铁板镂空楼梯上下来。
下面是两栋楼之间的小路，几个造型滑稽的社会青年蹲在旁边抽烟，看到蒋云晞就轻佻地吹起口哨，“美女喝茶吗？”“美女吃夜宵吗？”
蒋云晞理都不理，刘映海倒是有些紧张地快步跟上蒋云晞，把她护在另一侧。
从小路里出来，“那我去买喝的了，你等会原路返回就行。”蒋云晞准备去买东西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先买完的在这里等一下。”刘映海不放心蒋云晞一个人走那段小路。
“也行，我走了。”
“好，等会见。”
刘映海买了一些笔记本和其他快用完的文具，其实他完全可以周末买，他跟着蒋云晞翻墙出来，只是因为他好奇蒋云晞的日常、想体验自己没做过的事。
蒋云晞提着两杯奶茶与刘映海会和，正要往小路里走的时候，发现有一个非常不妙的人在从里面出来。
罗一豪，他看起来很惊讶，他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
刘映海知道他要选择跑，罗一豪会守在这里不让他回去，他很喜欢干这种事。
但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刘映海倒是有了几分把握。
刘映海不动声色地把装东西的袋子递给蒋云晞，小声说，“帮我拿回去，在墙下面等我就行。”
蒋云晞有些担忧，但情况紧急，她再和刘映海说话就会引起罗一豪的注意，她只能点点头，装作不认识刘映海的样子，别过身子快步从罗一豪身侧过去。
刘映海也在慢慢地往里走，罗一豪狞笑着，大手抓上刘映海的额头，一下一下地往后推。
“你也逃课啊？”
“看到我就吓得逃课了？”
“上次的事你打算怎么赔我？”
罗一豪又说了一堆难听的话，每说一句就推一下，刘映海只是沉默着，他在估算蒋云晞应该差不多走到了。
刘映海突然躲开了罗一豪的手，像泥鳅一样从罗一豪身旁溜了过去。
“站住！”罗一豪没抓住他。
刘映海用尽全力往里面跑，他知道罗一豪不可能跑得过他。
另一边，蒋云晞刚从墙上下来，就听到围墙另一边的怒骂、社会青年的起哄声，然后是越来越接近的急促脚步。
刘映海出现在墙上，他飞快地拴上门，身手矫健地按原路下来，过程很快。
“甩掉他了？”蒋云晞问，把东西还给刘映海。
刘映海点点头，也不回头看那面围墙，“他不可能出去了又再回到学校里。”
蒋云晞想着刚刚看到的罗一豪那夸张的体型，叹着气说，“那人迟早要把槟榔树踩坏。”
“他没打到你吧？”蒋云晞又问道。
“没。”
“嗯，你可以回教室了。”蒋云晞替他松了一口气。
蒋云晞和刘映海往教学楼走去，在一栋楼的转角处，她听见两个人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蒋云晞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一把拉住刘映海的手臂，把他拉到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
刘映海确实没干过这种事，一点都不警觉。
其中一个声音可是她的父亲，要是被发现了，就不是挨一顿骂那么简单了。
蒋云晞和刘映海挤在柱子后面，蒋云晞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刘映海很服从地没有出声。
两个人心脏都在狂跳。
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蒋云晞才长出一口气，“差点完蛋了。”她心有余悸地说。
蒋云晞终于意识到她还抓着刘映海的手臂，她尴尬地松开，又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她发现自己的手臂是软软的，刘映海的却很结实。
这场夜间冒险终于到了尾声，蒋云晞看起来有些疲倦，但她眼睛发着光，“我回教室了。”
“嗯，周末见。”刘映海向她道别。
蒋云晞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刚刚一直忘了说，你怎么做这么多引体向上的，我们班有些男生一个都做不了呢？”
刘映海轻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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