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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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
蒋云晞盯着冯妍的空位置已经二十分钟了。
今晚有蒋云晞的晚自习,她本来很高兴某人终于没出现在走廊里,扫视了一圈教室,一个空座位却让她有些在意。
如果缺席的是其他学生,她作为科任也不会去细究,姑且当作他们有事请了假。但是刘映海拜托过自己帮忙关注冯妍,蒋云晞就特意留了个心眼。
她给刘映海发信息:“冯妍请假了?”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没有。”
“她没在晚自习。”蒋云晞蹙着眉回复道。
蒋云晞发完这条信息后,刘映海的消息界面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半分钟后,刘映海才回复了一句简短的话。
“我现在去学校。”
蒋云晞突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去女生宿舍看看。”她回复道。
“不用,你不是还有晚自习吗?”
但是蒋云晞的第六感在警告她,如果不立即找到冯妍,结果可能会让她追悔莫及,“没事,我就去看一眼。”她这么回复着,离开了教室。
冷静下来想想,在宿舍的可能性确实很大,现在是上课时间,学校里全是抓逃课和谈恋爱的校领导,如果是在校园里游荡,估计早都被被扭送到教室了。
她匆匆来到宿舍楼,向宿管说明了来意。
宿管笃定地说今晚的查房没看到有人在宿舍,蒋云晞再三坚持要去房间看看,她只好不情愿地领蒋云晞过去。
从查房的小窗里只能看到冯妍的宿舍就像其他的宿舍一样漆黑一片,外面也挂了锁。
宿管做出一个“我都说没人了”的表情,准备离开。
“等等!”蒋云晞拦住她,“您知道冯妍的床位吗?”
“哎,老师你怎么回事啊。”宿管阿姨早已不耐烦,但还是来到小窗边用手电筒往里照,“就是这个——”
她的话戛然而止,蒋云晞也看见了被灯光照亮的那张床上明显躺了个人。
“同学!喂!同学!起来上晚修啦!”宿管比蒋云晞还急,一边用备用钥匙开门一边朝宿舍里大声喊道。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
蒋云晞抿紧了唇,难道冯妍在这个宿舍也遇到了霸凌吗?
蒋云晞跟着宿管走进去,制止了她准备把冯妍拽起来的动作,示意她让自己来就好。
蒋云晞打开灯,坐到冯妍床边,她发现冯妍弓着身子,手臂抱着腹部,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一块。
“冯妍啊。”蒋云晞唤着学生的名字,“你不舒服吗?”
“肚子疼……”冯妍的声音很微弱。
“……例假吗?”蒋云晞关切地握了握冯妍的手腕,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
“不……”
蒋云晞发现冯妍的枕边有一个空的小药瓶,她随手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写着“维生素c片”。
“很难受吗?要去医院吗?
啊还有,宿舍里的其他人是不是欺负你了?怎么把你锁在里面?
生病了要和老师说呀,实在不行就回家好好休息,嗯?
我现在帮你向刘老师请个假吧?同学室友间相处要是有什么问题现在也可以告诉老师,我帮你传达给刘老师。”蒋云晞又说了许多,但冯妍却一直没再开口。
蒋云晞叹了叹气,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刘映海告诉他人找到了。
“老师……”这时冯妍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蒋云晞注意到她闭着的双眼在不断流出泪水,正准备好好安慰她的时候,冯妍却说出一句如同晴天霹雳的话。
“我吃了安眠药……几十粒……”
蒋云晞觉得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走了,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又被飞快地捡起来拨打了急救电话。
在等救护车的这段时间里,蒋云晞情绪有些失控了,她着急地说道,“你,你为什么要……?!”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现在可不是质问的时候。
但是冯妍却回答了她,“我爸让我去死,还有她们……他们也让我去死……我也,什么都不想做了,老师……”
“……”蒋云晞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一时间她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和逻辑能力,一直到看着赶来的医生把冯妍抬上担架,跟着坐上救护车,她才稍微冷静一些。
蒋云晞重新拨打刘映海的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找到冯妍了吗?”
蒋云晞咽了口唾沫,“直接去医院吧。”
“嗯?”
接下来的话需要蒋云晞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冯妍吃了很多安眠药。”
蒋云晞不敢听电话那边的反应,飞快说完医院的地址后,她挂掉了电话。
蒋云晞攥着手机,凝视着面前插着氧气管的冯妍,开始反思自己到底疏漏了哪里才导致这种事的发生。
刘映海赶到抢救室门口的时候,他盯着门上的“抢救中”那三个通红的大字足足有好几秒,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学生就在这扇紧闭的门后。
一旁的蒋云晞站起来问道:“通知家长了吗?”
“还没有……”刘映海有些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刘映海去远处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他坐到蒋云晞旁边,“谢谢……幸好你去了。”他失神地说。
蒋云晞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太大意义,两人沉默地等待着。
蒋云晞突然注意到刘映海有些异常。
他呼吸粗重,一只手掐在自己的胸口上,整个人颤抖不已,似乎吸气和呼气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你还好吗?刘映海?”蒋云晞担忧地问,旋即又想起她曾经见过刘映海出现这样的情况,但眼下似乎要严重得多。
“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刘映海目光失焦,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靠墙的位置,把自己整个靠在了上面。
蒋云晞也赶紧跟过去坐到他旁边,刘映海的举动吓到了她,“我带你去急诊看看吧?就在那边。”
“不用,真的不用……”刘映海拒绝了,破碎的话语从他痛苦的喘息里挤出来,“就让我这样坐着……”
蒋云晞蹲到他面前,抬头看向他,“看着我……你能看着我吗?”
“做不到……”刘映海的眼神游移着,里面满是恐惧和痛苦。
蒋云晞又试图拽他的手臂,但是刘映海不为所动,“我去叫医生过来。”她焦急地说。
“别。”刘映海几乎是恳求道,“帮我接杯温水吧……”
蒋云晞照做了,“慢点。”她把水递给刘映海,开始轻轻拍他的背。
刘映海的呼吸依然又深又重,但不像一开始那么急促了。他头抵着墙,闭上眼,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蒋云晞继续像安抚孩子那样抚着他的背,她犹豫了一下,把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
刘映海回应似的握住她的手指,海啸般的恐惧把他淹没了,而蒋云晞温暖的手就像一根救命的浮木,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道。
过了半个小时,那些不断在刘映海眼前闪回的恐怖回忆才慢慢消失,失控的恐惧感也像潮水一样逐渐退去,只留下一片荒芜杂乱的心田。
蒋云晞发现刘映海的手恢复了温度,眼睛里也重新有了神采,便松开他的手。
是恐慌症?还是……?蒋云晞在心里猜想着,但刘映海不主动说,她也不会问。
“多谢。”刘映海直起身子,小声对蒋云晞说道,“你回去吧,我在这守着就好。”
“不,我跟你一起。”蒋云晞正色道,“我,我不放心你……”
刘映海眼神闪烁了一下,“嗯,好。”他没再推辞。蒋云晞觉得他其实很欣慰她能留下来。
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躺在病床上昏睡的冯妍被推进了病房里。按医生的说法,因为及时洗胃,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应该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蒋云晞和刘映海站在病床边,蒋云晞怜惜地给冯妍掖好被角,拢了拢她脸上的乱发,女孩双眼紧闭,脸庞在白炽灯光下显得更加惨白。
蒋云晞身后的刘映海一言不发,眼帘微垂。
“我们出去吧。”蒋云晞轻声对他说。
“还好救回来了,当时真的吓死我了。”两人坐在病房外的走廊,蒋云晞心有余悸地说,“虽然不知道她吃的是哪种安眠药,但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她已经快失去意识了……”
“都是我的错。”刘映海垂着头,喃喃说道,“我真的适合当老师么……”
“你当然——”蒋云晞把头转向他,想说些鼓励的话,但她的话语却因为眼前所见而停止了。
刘映海眼眶通红,眼中溢满了泪水。
“……”蒋云晞有些不知所措,“你……”
蒋云晞刚一开口,刘映海就紧闭上眼,把头别到了另一侧。
“失陪一下。”刘映海站起身。
蒋云晞拉住他的手腕,“你就留在这吧,我去打个电话。”她把一包纸塞到他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
看来像刘映海这样个性独立,情绪很少外露的人,不会愿意自己这幅模样被别人看见,这种情况下还是给他一些独处空间比较好。
蒋云晞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刘映海摘了眼镜,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无声地啜泣着,肩膀微微颤抖。
蒋云晞心情有些复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映海落泪,哪怕他中学时代深陷校园霸凌的痛苦,她都从来没见那时的他掉过一滴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刘映海会为自己的学生落泪,因为他真的在乎吧。
蒋云晞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打了个电话回家里,说今天会晚点回去,然后又特地再等了几分钟才回到原位。
刘映海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但湿漉漉的眼角还是暴露出他刚才的失态。
刘映海一直看着蒋云晞走过来坐下,“谢谢……我今天好像一直在向你道谢。”他的声音也是湿漉漉的。
夜逐渐深了,他们要一直等待冯妍的家长赶到医院,而这个点从那个县城到市里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在想什么?”刘映海问。
“在想……怎么安慰你。”蒋云晞回答道。
“你已经安慰到我了。”刘映海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但很快消散,他又叹息着说道,“在这样的事里,只有受害者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而我作为老师,我难辞其咎。”
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蒋云晞连忙换了个话题,“反正现在等着也是等着,我们聊会儿天吧。”
“好,你想聊什么?”
“……”蒋云晞其实有不少问题想问刘映海,但她突然开不了口。
“你刚刚……那么急着让我去看医生,我当时看上去很糟糕吗?”见蒋云晞沉默不语,刘映海提问道。
“是,我一开始以为你哮喘还是心脏病发作了,这种可拖不得啊。”
刘映海轻轻摇了摇头,“我给你讲一些往事吧……关于这个。”
“能行吗?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的。”蒋云晞担心他又出现那样的症状。
刘映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蒋云晞在对心理的揣度上非常伶俐,即使她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原因她恐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没关系的,这些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也许说出来会更好。”刘映海语气认真,“你只要听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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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
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
刘映海提着两袋书在车站等车,一边在脑海中推演一道复杂的计算题。
远处开来了自己要等的公交车,这时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喂!刘映海!”
刘映海转过头看,是班里的几个男同学。
“林菊跟我说,如果看到你,就让你赶紧去教室找她。”其中一个男生嘿嘿笑着说,其余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在捉弄人吗?刘映海不太想搭理他们。
林菊暗恋自己这件事被班上许多人知道了。高三刚开学的时候,林菊的笔记本被几个霸凌她的人翻了出来,上面有好几页写满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大堆倾慕的话。
那几个无聊的人一边躲着又羞又恼的林菊,一边在班上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
起初还时不时有人起哄,刘映海完全不为所动,没有任何表示和反应,林菊也变得愈加沉默,于是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那男生又接着说道,“林菊还说,罗一豪要找她麻烦,要你去救他。”
刘映海心中一惊,罗一豪似乎在追求林菊,他听说过一些,他知道那实际上是骚扰。但现在学习压力非常重,他很少看到罗一豪,也不愿意再和罗一豪扯上关系了。
但如果……林菊真的是在向自己求救,刘映海犹豫着,准备抬脚离开车站。
这时那群男生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他真去啊!
他要和罗一豪抢女人了!三角恋!
说实话我想不通林菊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怎么打得过罗一豪哦!眼镜要被打碎了!”
一股无名怒火在刘映海心中蔓延开,罗一豪的名字本来就是他的罩门,他早已对言语侮辱麻木了,但现在他却感到愤怒。
林菊的请求是真是假,他已经不愿思考了,那辆回家的公交车开进车站,车门在他面前打开。
鬼使神差地,他走上了公交车。
身后的哄笑声被关闭的车门隔绝,他紧咬着牙,用力抓着扶手,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这成了他此生最后悔的选择。
高三的寒假非常短暂,过年后又匆匆返校了。
回到教室,即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如刘映海,也察觉到班里气氛不对。
他环顾四周,发现在像山一样高的书堆中,有一张课桌和他的一样空空如也。
是林菊的。
周围的同学在窃窃私语,刘映海只能听见他们在不断提及林菊的名字,其余的内容他听不清。
或者说,他不相信他听到的。
接下来不论是班主任的宣布还是一轮又一轮的心理辅导,他都处于一种麻痹的状态,不敢也不愿细想这件事。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教学楼,看到一个女生神情肃穆,把一束五彩斑斓——唯独没有白色——的菊花放到花坛旁边,三班某扇窗户的正下方。
刘映海不禁驻足,虽然没过两分钟,一个校警模样的人就过来把那束花拣走丢进了垃圾桶,但那团鲜艳的颜色就像一朵烟花在他色彩单调的世界里爆炸开来又飞快消散。
林菊是因什么而死的?没人知道准确的原因,有人说她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有人说是因为罗一豪的犯罪行为,但无论如何,林菊从教室里纵身一跃,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寒假前的那一天,定格在了花坛旁的这块水泥地上。
坐在教室里,凝视着那扇窗户,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让刘映海不得不去面对。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那群人置气,而是第一时间赶回学校,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说到底,我好像与学校里的其他人、与罗一豪,没什么本质区别。
刘映海看向罗一豪的课桌。
一堆几乎空白的试卷和练习册乱七八糟地堆在他的课桌上,班主任只提了一句罗一豪不会再来了,没有告知原因,大家都说他被抓起来了。
恐惧多年的梦魇终于消失,刘映海却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这是以一个人的死,无数人的怯懦和无视换来的。
教室里的一个个人,都是刽子手罢了。
包括我。
一阵恶寒从胃里涌出来,扩散到全身,刘映海跑进卫生间干呕起来,全身被冷汗浸透,几乎脱力。
心中冷漠的理性警告他:如果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下一个心理出问题的就是你。
高中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刘映海强行无视了自己崩溃的灵魂,压抑住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像一台机器一样重复着每一天。
所幸高考正常发挥了,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和专业。
就在刘映海以为可以稍微离那段过往远一点了的时候,却发现当年的郁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心病。
在第一次实习的时候,它发作了。当时他刚踏进一间中学教室,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眩晕感,明明这与当年的教室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时空,但不知为何它们重叠了,所有自己不愿回想起来的事都在眼前不停闪回。
洪水般失控的恐惧在心里肆虐,极度的不适感让他几乎没法保持意识清醒。那一次他刚离开教室,就直接晕了过去。
后来刘映海发现,只要他在类似于中学教室装潢的地方,恐惧和不适就会如影随形。
这是件很离谱的事,读师范的人居然害怕教室,刘映海学习了很多心理调控方法,再加上他自身压制情绪的能力,总算没再让晕倒之类的事情发生。
他希望时间能缓解他的心病,索性又念了三年研究生,但是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当老师。
虽然还时不时会发作,但总归没到影响工作的地步。
他认为这是一种报应,是他成了刽子手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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