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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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完了。”刘映海慢慢地呼了一下。
“不是!你不是刽子手,这也不是报应啊!”蒋云晞从吴彬蔚那听过这件事,她算是确认了自己没有猜错,但她没料到刘映海会这么想,“你这个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ptsd’。”
“所以,这是一种心理障碍,也就是……精神病,是吗?”刘映海轻轻地问。
“是,但没什么好怕的。而且我认为你高三的那件事只是诱因之一,你那几年遭受的痛苦一直在影响你的精神状态。”蒋云晞把语气放柔了些,“那件事……我很遗憾,你说‘所有人都是刽子手’,但其实每个旁观者都有选择的机会,只有选择了做刽子手,才会变成真正的刽子手。比如说那群在车站对你说风凉话的人。”
“我知道……那是我当年一时偏执的想法,但我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是选择成为刽子手的人。”刘映海闭上眼。
“可这不是你的本意。”
“但我本可以……!抱歉。”刘映海不禁提高了语调,很快又垂眸轻声道歉。
蒋云晞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
“……”
两个人相顾无言,刘映海先败下阵来,“说累了,我去接点水。”
蒋云晞知道凭自己三言两语解不开他多年的心结,现在刘映海也显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接过刘映海递来的水,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要渴,把它一饮而尽了。
“还要喝吗?”刘映海温声问道。
蒋云晞摇摇头,又换了个话题,“我还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想读师范?”
“因为我其实很……理想主义。”刘映海斟酌着用词,“你能明白吗?”
“能,因为我也是。”蒋云晞的眼睛亮了起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
“每次看到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我觉得他们就是以前的我,我不会让”刘映海说着,语气越来越弱,最后垂下了头。
蒋云晞又拍了拍他的背,“别太自责。”
“说起来,冯妍也需要心理治疗。”蒋云晞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刘映海点点头,“我会和她的家长沟通的。”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叹气。
“这孩子太能忍耐了。”蒋云晞忧愁地说,“我在班里也没看出她的心理状态不对。”
“她还是不愿意和我说,我主动问了很多次。”刘映海无奈又难过。
“当初我要是帮你问问就好了”蒋云晞舒展了一下疲惫的身体,看了看时间,“啊,十二点了。”
“累了?”
“还好。”蒋云晞强打精神,“话说你刚刚在给冯妍的哪位家长打电话呀?母亲吗?”
“不是,我打给了她父亲,他直接说来不了,我又去找她姑妈,她倒是非常非常担心,但她现在在省外出差,说会让孩子的奶奶赶过来。”
“那她……”
“她是单亲家庭,我没有她母亲的联系方式。”刘映海忧愁地说。
“我在宿舍里找到她的时候,她说了一句‘我爸让我去死’。”蒋云晞语气有些苦涩。
“是吗……高中以来的两次家长会,她父亲都没出席过。我之前还想和他沟通一下冯妍在学校遇到的问题,但他完全不在意。”刘映海早已察觉到她的家庭状况可能有些问题,刚刚打她父亲的电话时,那边那个不耐烦的男声和背景音里像是酒桌的嘈杂更是应证了这一点。
“啊,真是……”蒋云晞更加心疼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十六岁孩子该遭受的。
“本来这就是很难解决的问题,家长的帮助更是重要的一环,没有的话就……唉。”
“你怎么了,突然垂头丧气的?”蒋云晞问。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自己而已。”刘映海感慨地说。
“你也是这种情况吗……?”
“不是,我没那么麻烦的家庭状况,不过在我念中学的时候,父母工作很辛苦,我就一直没和他们说我的事……”
“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吗?”蒋云晞瞪大了眼。
“嗯,现在更没必要说了吧。”
“我发现了,你真的很不愿意麻烦别人,哪怕是父母。”蒋云晞微眯着眼说。
刘映海不置可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但是他们真的没有看出你的异样吗?”
“你是想说,我爸妈不关心我吗?”刘映海问。
“不是不是!”蒋云晞连忙摆手否认。
“他们确实给不了我太多关心,因为他们真的特别忙。从初中开始,大多数时候都不在我身边了。”刘映海淡淡地说,“但我能理解他们。”
刘映海对上蒋云晞好奇的目光,“不是你想的那种职业,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刘映海无奈地说。
蒋云晞依旧很好奇地看着自己,刘映海愣了愣,然后很干脆地告诉了蒋云晞自己的家庭状况。
他的父母都来自从城郊的乡下,文化程度不高。而为了能让他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在他出生后就带着他搬到市里。父亲是个全国跑的长途货车司机,常年不在家。母亲在步行街卖小吃,白天进货,下午三四点就要出摊,一直卖到半夜,往往收摊回到家已经凌晨。在刘映海上初中之后,母亲为了赚得更多,把小吃摊搬去了省城的商业街,可能一两个月才能回一趟家。每次看到父母时他们都是一脸倦容,倒头就睡,刘映海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能帮他们分担家务。虽然是平凡的职业,但他们一直努力工作着,从未让刘映海感到任何贫穷或拮据。
“然后到前两年,我终于说动了他们,但爸妈说他们是闲不下来的人。所以我爸卖了他的车,和我妈回到镇上开饭店去了。”刘映海叹着气说。
“感觉还是很辛苦啊。”
“嗯,但比之前要好多了。”
“是在努力生活的人。”蒋云晞点点头说。
“嗯,虽然他们没有太多时间陪着我,但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他们这样努力挣钱,却从来没给过我什么压力,而是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就算现在也让我别回老家看他们。”刘映海轻声说着,“他们只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但我对他们很愧疚啊,我赚得其实没他们多。”
“我赚得也没我爸妈多”说到收入,蒋云晞也是一副苦闷的样子,“没事,慢慢熬资历吧。”
蒋云晞注意到刘映海一直在默默观察自己的反应。
蒋云晞笑了笑,说:“感觉你爸妈是很勤勉淳朴的人呢,难怪有你这么善良正直的儿子。”
刘映海没料到她这么说,有些脸红,“我不是”
蒋云晞说的是真心话,刘映海在明明应该形成健全人格的青春期却深陷人性之恶的泥潭,能让他一直撑下来的原因大概是他知道还是有人在爱着自己吧。
“在宿舍里的时候,冯妍还说了别的什么吗?”刘映海问。
“她还说‘他们也让我去死,我什么也不想做了’。”
“他们……等冯妍醒了再问问吧。”
“恐怕还是那几个人。”蒋云晞说。她知道这段时间刘映海也非常关心那几个施害者,她曾经数次撞见刘映海在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教导她们。但在蒋云晞看来,她们就是那种每次都会做出一副认错的态度,但实际上听不进任何劝解的、最难对付的学生。
尽管刘映海在进行教学工作的时候严肃又正经,但他并不是一个会用严厉说辞训斥学生的老师。
“也许我当初不该给你那样的建议。”蒋云晞突然很懊悔,“就应该用更传统的处理方法,惩罚一下那些施害者。”
“你看,你也在把责任往身上揽。”刘映海无奈,“你的建议没错。这段时间我研究了很多案例,发现往往对施害者的随意惩治才是霸凌行为真正的开始,他们会拉拢更多人,对受害者展开新一轮的报复行动。学生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变化和心理状态是很复杂的……而我没有处理好它们,是我的错。”
蒋云晞沉默了,她能体会到刘映海真的付出了很多努力想要解决这件事。于公,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于私,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他不想让学生重蹈自己的覆辙。
事情最后却落得这般结局,所以他才会如此伤心吧。
医院凉飕飕的走廊隔绝了外面仲夏的酷暑,他们一直等到后半夜,冯妍的奶奶才赶到医院。
风尘仆仆的老妇人操着一口与市区口音相差甚远的方言,抓着刘映海和蒋云晞的手不停说着老师辛苦了,又说她们镇晚上没有巴士可以坐,她在国道上走了两个小时才遇到一辆进城的车愿意载她等等。
经过一番吃力的交流,他们才把她劝到一旁的陪护床上休息,他们两人也意识到冯妍的姑姑没有对老人家告知真实的情况,只是告诉她冯妍突发急病住院了,他们决定延续这个善意的谎言,简单嘱托几句就告辞了。
“我送你回去。”刘映海以不得推辞的语气说。
“嗯……”
“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刘映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可能要请你吃十顿饭……”
“不用!”蒋云晞连忙拒绝,然后正色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你说。”
“去看心理医生,定期去。”
“……好。”
至此,这个漫长的夜晚在主观和客观意义上都结束了,微明的天光开始驱散黑暗。
“回去之后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
但整件事还远远没结束,第二天他们就被学生科科长、年级主任等等一大堆人叫了去。
他们表扬了蒋云晞,说她反应快、心思细腻,然后把刘映海骂得狗血淋头。
“你班里情况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上报?
学生有什么三长两短,学校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这种事学校又不是没有先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
他们又骂到刘映海带的整个班,说他怎么能带得成绩也差,纪律也差,天天出状况。
蒋云晞看了一眼默默挨骂的刘映海,很是为他愤怒。她总觉得有些阴谋在,因为刘映海是新来的。自从选科分班之后,刘映海班上就被塞进了好些特别难管的学生,包括那几个霸凌冯妍的女生,其他学生也大部分是成绩偏差的。除了刘映海抓得很严的数学在全年级排名很高,他们班其他科的成绩都是倒数,地理成绩也是蒋云晞带的班里最差的,但蒋云晞没什么办法,只能向刘映海吐槽他们班学生不爱交作业。
那帮人越骂越难听,“还有你明明都知道有这种事了,之前的处理方法像样吗?!你爸妈就教你被人欺负了叫他们道歉一下就可以了?!你配当老师吗啊?!”学生科科长特别激动。
本来蒋云晞就越听越气,这句话让她插嘴道:“科长,处理方法是我和刘老师一起讨论过的,是有科学依据的,但效果既然不好的话,我愿意和他一起担责,不要人身攻击。”
刘映海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科长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吼道:“有个狗屁的科学依据!”
蒋云晞彻底生气上头,竟然和科长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
科长同样很生气,完全不讲理,一边和蒋云晞争论一边继续贬低刘映海。
大概是情绪起伏太大,蒋云晞讲了几句之后就哽咽了,不停抹着眼泪。
校领导们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没心再说什么,放他们走了。
止不住眼泪的蒋云晞转身就走,刘映海向老师们一顿道歉后赶紧跟了出去。
蒋云晞飞快地回到自己办公室,趴在桌子上抽泣着。
刘映海坐到她旁边,感到不知所措,一边试图给她递纸一边轻声安抚她:“别哭了我没事。”
蒋云晞这才发现刘映海还在自己身边,她哽咽着:“你怎么还在去忙你的事吧,本来你已经很烦了,还要看到我这幅样子,你走吧”
刘映海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安抚她,“别哭”
“好我、我不哭。”蒋云晞深呼吸平复着情绪,接过刘映海递来的纸巾。
蒋云晞看向刘映海,他正认真地望着自己,镜片下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深邃,她终于放松了一些,“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骂人呢你还一句话都不回。”她嘟哝着。
“我看到你哭了,我就不会说话了。”刘映海小声说。
这句话让蒋云晞破涕为笑,“你真是”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我一直都在的。”最后蒋云晞这么对刘映海说。
刘映海没有回答,只是动容地笑了笑。
蒋云晞看刘映海天天在各种地方来回奔波,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他还是独自处理着一切,但会经常告知蒋云晞事情的一些进度。
“后来冯妍说她那天收拾好准备去晚自习的时候,就突然像失忆了一样,等到重新清醒,发现自己已经吃了一整瓶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安眠药。”
“思觉失调……抑郁症的症状之一,可能得休学了。”蒋云晞心疼不已。
“嗯,医院的诊断书下来了,是中度抑郁,她家长也同意休学。”刘映海叹息着,“复学之后也准备重新念一次高一。”
“是吗……”蒋云晞联想到冯妍的家庭状况,只能暗自祈祷她接下来一切都好。
“上次的那几个女学生,她们一直在煽动别人孤立、言语侮辱冯妍。我想究其原因,她们说……算了,你不会想知道的。”刘映海难过地闭上眼,“不过德育处主任很重视这件事,说是要亲自辅导那些参与霸凌的学生。”
“那不是挺好的,让他们去吧。”蒋云晞知道德育处主任可不像刘映海这么“温柔”了,她是最常被学生妖魔化的老师之一,她训斥学生的时候整栋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主任说到时候我也要在场,让我……唱红脸。”刘映海叹息着说。
“你加油。”
刘映海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担忧还是自嘲。
“你说这种事有真正解决过吗?好像我们经历过的这几次,施暴者可能什么事都没有,而受害者……”蒋云晞感到沮丧,她看向刘映海,“生活在长期的心理创伤里,甚至会……”
“校园霸凌是没有理由、经不起复盘的。”刘映海慢慢地说,“它的发生也是很多种复杂因素的交集,比如学生的群体心理和教育的方式等等……要先尝试理解这些外部因素,才能有可能解决问题或者是……和自己和解。”
刘映海突然换上讲课的语气说了这样一段话,蒋云晞觉得有些诧异。
“啊……”刘映海微笑了一下,“这是心理医生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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