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不论十岁还是二十岁、两百岁,就算化成了灰,迟夜青都认得。
但是白行疏身上,又怎么会有魔域王族的特征呢?
不等他细想,字灵又很快把他拉进了下一段记忆。
这时的白行疏已是半大少年,丹华领着他外出游历,在一个小村子暂住。
村子叫什么,迟夜青早就记不清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但他现在再看到那一间旧屋,和种着青菜的小小院子时,仍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那个站在院子里,端着笸箩喂鸡的年轻妇人,是他的娘。
他娘命苦,生下儿子没多久,丈夫就撒手人寰了。一个女人独自拉扯孩子不容易,左右邻居们也时常帮衬。
丹华作为新搬来的邻居,这时候已经跟她很熟。她要下山去买东西,就把小迟夜青托付给他照看一个下午。
迟夜青很喜欢邻居家的小哥哥,他名字好听,长得好看,会挽漂亮的剑花,还会很温柔地陪他玩。
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开心。
但是一直到了傍晚,他娘也没回来。
迟夜青央求丹华去帮他找娘,丹华就去了。后来没过多久,他娘被带了回来,却是浑身染血,已经冰冷僵硬。
他一直以为,娘是失足跌落山崖而死的,后来是隔壁的丹华仙君心地善良,才收了无依无靠的他当徒弟。
他从来没想过探寻真相,更没怀疑过谁。
这段记忆里,他亲眼看见丹华远远地尾随着娘,到了半山腰的僻静无人之处,放出了一道剑气。
修士与凡人的力量,原本就天差地别。丹华只是动了动手指,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了一个人。
挎着竹篮的女人软软倒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篮子里的鸡蛋滚出来几个,撞在碎石上,蛋清蛋黄流了一地,和着鲜血,慢慢渗进泥土里。
而丹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跺跺鞋底,转身就走了。
就是这样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迟夜青还拜他为师,尊他、敬他、爱他……
原来是认贼作父。
那可怜的娘都没来得及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啊……
迟夜青胸中悲愤难抑,已经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但字灵很快又带他进入了第四段记忆。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血月挂寒霜,满城皆缟素。这里是魔域,玄水宫。
大殿内陈着一口冰玉棺,周围跪满了人,抽泣低语声起起伏伏,气氛格外压抑。
冰玉棺里,巫汐公主一袭肃穆华服,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下铺满了盛开的彼岸花。
一旁,魔后大人——巫汐的阿娘,已经哭到没有眼泪,面容麻木,得要两个宫侍搀扶,才能勉强站住。
她眼神沧桑,对底下跪着的十二魔将吩咐道:“去,去人间,把巫汐的孩子找回来。”
众魔哗然。
魔族不以男女论尊卑。巫汐是长公主,她的孩子,将来是有资格继承尊主之位的。
但那孩子,是人魔混血。
性别虽无关紧要,血脉却是不容玷污。
一旁的左右护法想要阻拦,又被魔后挥袖打断:“不必劝我!孩子找回来,就说是我生的,按少尊主之礼对待。”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等魔尊知道此事时,那孩子已经被魔将找到,并带回玄水宫了。就是迟夜青。
迟夜青看到这里,也彻底明白了。
他的好师尊丹华,真真是下了一盘好棋。这两极双生阵,竟真的能瞒天过海,连魔尊和魔后都骗过了,让他一个毫无瓜葛的人族,成了魔域的少尊主。
隔了两世,迟夜青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楚了,他被人玩弄摆布的,傀儡般的一生。
难怪他好端端当了十几年的人,就突然成了魔;难怪他被魔族带走的时候,丹华冷着脸一声都不吭;难怪他怎么都修习不成魔族功法,只能铤而走险去吞噬别人的力量……难怪,难怪……
两极双生阵,偷天换命。原来是这个意思。
丹华早就知道,魔族会来找这个孩子,所以为了留下白行疏,他未雨绸缪,做了一个“替身”。
是他替白行疏承了命,替他铺了一条通仙大道。
就算前世没有亲眼得见,但白行疏能杀了他,这份功绩,也足以让他当上清霄掌门,问鼎修真界了。
这就是丹华所做的一切,他的目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迟夜青当成过徒弟,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白行疏。
什么师徒情深,什么悉心教导,甚至就连他对白行疏的感情,都在丹华的算计之中。
太可笑了。
这太可笑了。
迟夜青把字灵从识海中赶了出去,他不想再看了。
赵桢的灵力忽然被排斥,弹了回来,奇怪地看着他:“叶公子?”
“我不舒服,今天就到这吧。”迟夜青没有心情和他们客套,直接起身,按原路下楼去。
赵桢想追上来,但被姜无涯拦住了。
回去的时候,云鲲背上只有迟夜青自己。
风很冷。
偶尔有别的云鲲载着弟子们从旁边游过,就会和他乘的这一条打招呼,彼此发出欢快的长鸣。那些云鲲背上的小弟子们,也都是成群结伴、叽叽喳喳的,像是从未有过烦心事。
夜空浩渺,繁星熠熠,天大地大,只有他是孑然一身。
不知道是时间静止,还是他被抛弃。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浮岛的,这条云鲲又等了多久,等到它都不耐烦了,轻轻甩起了身体。
迟夜青一动不动,顺势滑了下来,跌到地上。
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坐着。
星迹垣很冷,地很凉,寒意一路渗到心底,再热的血都结成冰。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又或者并不长——他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屋子里传来零零碎碎的说话声,是应望和风玄辞在聊天。
他们也很快乐。
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迟夜青盯着透出暖黄灯光的窗子,呆呆地想,如果他不是魔尊了,应望还会喜欢他吗?
如果他连魔族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或是籍籍无名的人族修士,应望还会愿意生死相陪吗?
太滑稽了。他现在唯一能拿出手的,竟然只有这个虚假的身份。
应望那么纯真,那么赤诚,想必不会……
他害怕触碰那个答案,不敢再想下去,强迫自己放空了脑袋,从地上爬起来,麻木地走进屋子。
门一推开,身上的黑暗瞬间被驱散了,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他迈过门槛,走进光里。
“尊主回来了。”应望听见声音,从桌上端了一碟点心,迎过来,“这个叫肉松饼的点心好好吃,尊主你尝尝。”
他笑盈盈的,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迟夜青的影。
迟夜青愣愣看了他几秒,忽然张开手臂,将他紧紧抱住。
“尊主?”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迟夜青的声音闷闷的,把脸埋在应望的肩膀上,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意,和泛上来的水汽。
应望不知道他怎么了,一手还端着碟子,只能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像摸一只猫那样,顺他的毛:“尊主是不是累了?”
“嗯。”迟夜青胡乱答应。
“那一会儿睡个午觉,好不好?”应望又哄道。
“嗯。”迟夜青再次答应。
他把应望抱得很紧,两个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毫不费力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它们渐渐统一步伐,融成一体。
就是这个时候,迟夜青暗自做了决定……他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既然天意弄人,那就顺了这天意。
他必须是魔尊,也必须拥有应望。
“好了。”过了一会儿,迟夜青放开应望,已经换上惯常的笑脸,“肉松饼呢?给我尝尝。”
见他没事了,应望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笑嘻嘻端起碟子:“尊主走了之后,星迹垣的人来送饭,有一碟肉松饼,属下觉得很好吃,就留下来了。”
肉松饼圆圆胖胖,酥皮金黄,散发着香甜可口的气息。迟夜青拿了一块,咬下去,里面包裹的肉松绵软鲜香,咸甜适口,的确是很好吃。
迟夜青吃了两块,又故技重施,和应望分食了一块。
等吃完了,把空碟子放到桌上的时候,他才发现,风玄辞还在屋子里,刚才完全被他忽视掉了。
风玄辞对上他的目光,哼道:“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想:‘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哼,我一直都在这呢,这么大个人,一直在这坐着呢!”
说着,还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满脸的嫌弃。
迟夜青被他说中了,颇为惭愧:“是我眼拙,没看见风大人。”
“行了吧,你这叫眼拙吗?你这叫——”风玄辞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措辞,“目中无人!”
说完他就佯作生气,咋咋呼呼地回房间了,不再留下当灯泡。
迟夜青想了想,这个词用得真是绝妙,他可不就是“目中无人”嘛。
目中只有应望这个可爱小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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