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支书塌腰瘪肚,一双手磨着自个的油肚腩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也不拦着二平,听任这个小丫头片子在他面前放肆。
二平也不搭理他。
全村人都知道,正立家这个二姑娘个头虽矮,志气却高,主意又大,跟她爹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似的,做事很是沉得住气。
只可惜就算做事极为妥当的赵二平大姑娘,翻来覆去左右折腾着,恨不得把这薄薄一张纸看化了,也没琢磨出什么不寻常的来。
反倒是二平她娘和她大哥看不下去了。
母子俩一左一右,一个拽二平袖子,另外一个轻轻踢了这丫头一脚,那意思一个样:你咋这没规矩,赶紧给你正德叔道对不起。你爹要在,不得揍你!
赵二平天不怕地不怕,一怕爹二怕娘三怕她大哥,如今两怕俱全,二平大姑娘只好乖乖认错,乖乖跟着家里人送正德支书跟五德离开。
正德支书也不恋战,横竖目的达到了。
他就笑得跟朵喇叭菊似的,七情六欲都请在脸上,又拉着正立娘和安华絮叨了好一会,这才领着弟弟离开。
漠河冬天的夜晚冷得瘆人,卷毛风裹着大雪片子直往人脸上砸。
一片寂静之中,赵正德背着手,迎着纷飞大雪,走得倒是脚步轻快。他弟弟缩着脖子,老实巴交的踩着当哥的脚印走。
打量着四处没人,正德支书问了句:“你那信纸,没问题哈?”
五德:“哥,你放心。那就是抗美援朝时老美打飞机上扔下来的传单纸,俺找人请教过了,那奏是美国字。”
正德支书咬牙切齿笑:好。
五德又说:“哥,你写字那笔,也是有讲究的。那墨水里是有酒精的,过个七八天不管原先再清楚的字迹都会糊成一片,他们找不着咱家的账!”
很好。
正德支书不再询问,兄弟两人逐渐消失于风雪之中。
天知,地知,鬼神知。
别以为有七爷爷帮你说话,我就会认这个亏。
个通敌的罪过,赵正立,你死鬼全家就给爷背好吧!
———
赵二平咬着牙,梗着脖子,笑得阴森森地往家赶。
爹说得没错,老支书他就不是个好东西,成天早晚地琢磨着害人。她就知道这契书肯定有鬼,你看吧,娘和哥还怪她说话呛呛的,这要真被人算计了全家可咋办!
等她到家跟爹说……
二平愣在原地上,好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只好茫茫然地抬头看天,月亮被黑云蒙得死死的,连个亮光都透不出来。每天的这个时候,她爹都会扯着大嗓门一巴掌把他们拍起来,轰着去上学。
小孩贪睡,哪起得来。不管哪家孩子刚睡醒都是迷迷瞪瞪的,走路直打晃,她爹怕出危险,就举着个小油灯,领着一群孩子走出村,过前面两个山岗,直等到天大亮了,他老人家才会目送着各家孩子蹦着往学校奔,再背着手去上他的工。
一来一返,她爹每天得多走十好几里山路。
冬天白毛风夏天狂暴雨,只要不耽误工作,她爹天天如此。
怕惊起家犬吠叫,二平捂着嘴,哭得无声无息。
失去父亲的疼伤得她走不动路,只能歪歪斜斜地扶着柴火垛,一步一挪地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进。
从今天开始,微弱亮光下那个高高瘦瘦,微微驼着背的身影,再也见不着了。
——
她只顾着伤心,却没想到家里人已经急得快发疯了。
正立媳妇强撑着送走那俩不速之客后,就一跤摔倒在院子里,吓得安华和大平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扶她。
家里谁都不好受,这一整天的惊吓悲怆下来,就算是大小伙子大姑娘都手脚发软,跟失了主心骨似的浑身没力气,原本两个人是奔过去搀母亲的,到最后成了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摊成一团。
等到小幺妹三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没见着二平,不知道她去哪了,他们才察觉二妹不见了。
这可给家里的大人们吓得要崩溃。
白毛风卷着吹的大冬天夜里,要真遇着个坏人咋办?出村就是荒郊野岭,遇着狼咋办?
安华连棉袄都顾不上穿,点着火吧就要出门去找二妹。大平安慰了她娘两句,也慌忙追出去。
结果兄妹俩刚走出门还没拐弯,就逮着了自家哭得跟泪人似的老妹。
打小到大,安华对着自己妹妹弟弟从来没发过一个脾气,没高声吼过一句,今天却怎么也按不住心里的邪火。
一看见这不让人省心的二丫头,他火冒三丈一巴掌就乎了上去,打得二平一个趔趄,大平赶紧上去拦用自己身板挡在妹妹跟前,当大哥的下一巴掌就怎么都落不下去。
二平眼睛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一团,躲在自己姐后面,也不出声辩解,就耷拉着脑袋任打任骂。
大哥一看自己二妹这可怜模样,那带着火的心肠当机立断地就软下去。他也就什么都不说了,搂着两个妹妹回去。
赵家大哥没问二平去干什么。
他心里有数。
赵安华也觉得老支书今晚上来这一出,看着是有点不对劲。但是他还真不信老支书能有啥坏心眼,顶多是为了保自家弟弟,心里着急,失了分寸罢了。
再怎么说正德叔也不至于去害别人。
不说知恩图报吧,至少无缘无故地,哪来这么大恨意呢。
二妹子为自己家奋不顾身地出头,这是值得夸赞的好事,但这么深更半夜地冒险,回头改天,得好好数落数落她。
要骂,改天。
安华打定主意,一等看见自家娘气得急赤白脸地要拿鞋底抽二妹,他就连忙顶在前头撑出个笑模样来,让娘打了他几下出气。
随着黎明的到来,这难熬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赵正立的葬礼办得简单而隆重。
不单赵家坎村,整个漠河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这些个人听说赵正立意外身亡,都陆陆续续地来吊唁纪念。
虽说解放后各类旧风俗都成了封建迷信,但人情往来的事情总免不了招待应酬,于是安华作为家里的成年男人担起了外场的活,他娘领着两个年长的姑娘安排丧事细节。
家里每个人都撑出个精神抖擞的模样,在忙碌中将悲哀藏在心里。
但有件事,难为住了他们全家。
不是钱的问题。
正立棺木下葬的费用,哀悼告别花的钱,这都由公社承担了。
家里缺的是吊唁答谢宴席用的粮米。
漠河这几年没发生什么大灾大难。就算是在三年灾害期间,这个祖国边陲的小乡村也没发生什么天灾人祸。
这个地方只有保证大家都饿不死的贫穷。
五几年黑龙江就开始推广肥料农机这些个现代农业设备,但也只有农场兵团才有资格配置,漠河镇上都没一台拖拉机,就更别说赵家坎这个山沟里的小农村了。
没机械没化肥,就单靠人力在山里锄地务农挣工分,每家每户除了口粮之外,谁也没半口多余的吃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只是钱的问题,正立媳妇把缝纫机卖了也不能丢了体面。可要是缺粮米,她再有本事也没辙。
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公社支书赵正德。
老支书家里也没多余口粮——他要真有富余粮食也不敢拿出来,这是投机倒把的大罪过,他敢犯国家真敢把他当黑五类给毙了。
好在他们家兄弟多,人多就势众,各家省一点就很可观。到最后正德兄弟们把几家共有的猪给杀了,连猪崽一块,送过去给正立家摆吊唁答谢宴。
除此之外,老支书还特意到村里各家各户造访,舍出自己的脸面来,以他自己家为借主,求来了好些粮食。
当赵正德举着三口袋高粱面,拉着两头大肥猪,亲自送到正立家的时候,包括赵二平在内的全家人都非常感激。
那封赵正德天天挂在嘴边的契书,也就随着体面的粮米肉,而再也不提。
赵二平是想过跟老支书再掰扯掰扯这件事的,结果从她娘到她哥,最后连家里五小子都觉得她太刻薄,怎么什么事放她这儿,都会往最坏的地步打算呢?
平白无故地把人想的这么坏,不好。
赵家二姑娘挨了数顿批评,只得作罢。
其实她现在也没心思多想赵正德的事情,除了丧父之痛以外,她更担心的是自己娘。
从她爹出事之后,这么多天来,她娘几乎就没睡过觉,睡不着,倒也是天黑就躺床上,只不过睁着眼挨到天亮再若无其事地起来忙乎罢了。她娘还吃不下东西,单纯没胃口,这十几天来老人家就算逼着自己吃,也咽不下一块窝头。
已经有好几位婶子偷偷提醒二平和她姐,要留神看着她们娘。
婶子们说,人突然遇到事,容易想不开。
可生死这种事,除了让时间去化解之外,怎么能看得开。
寒冬十一月的大地冻得比铁还硬,大小伙子拿铁锹猛砸都杵不开一个坑。就因为这个缘故,赵正立是在头七的时候才下葬。
在农村来讲,这个时间点虽然不能说晚,但也有点延误了。赵正德就找着正立媳妇一商量,他花钱来给正立的战友们发电报,吊唁答谢宴定在四七当天,这样能给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腾出充裕的路上时间。
赵二平开始觉得是不是真的是她自己小心眼,也许是她听错了,人家支书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其实是非常准确的,只可惜她年纪小没阅历到底还是进了人家的圈套。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漠河革////委会几十人闯进家里,逮捕了赵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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