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二平他爹都会一边絮叨着“大雪兆新年,明年国家可要太太平平的啊”,一边从床底下拿出一套可精致漂亮的文房四宝。
然后将饭桌上摆的乱七八糟家伙事一股脑地趟开,爹再伸个长长的懒腰,就着窗户纸外的新雪,行云流水似的,写下一副好对联,再美滋滋地让二平她娘挂到大院门上去。
——必须是二平她娘去,孩子们要争着去挂,他会很不高兴。
“我写给我爱人的对联,你们这些小的懂个啥?”爹总是叉着腰,戳在门口对小孩们嚷嚷。
老大安华领着一窝弟弟妹妹,嬉皮笑脸地起哄,让爹给讲讲啥叫个“爱人”。
赵正立就会瞅着自己媳妇绯红的脸蛋,念叨个什么情之所钟,什么红酥手之类的,再摆出个跟儿女同款的嬉皮笑脸,试图调戏前女友。
每回都能成功把二平她娘给惹毛了。
再然后……再然后回回挂完对联,也不止是挂对联这一回,每个月其实都一样。
隔天差个半月的,爹和娘就会把小孩们送到亲朋好友家去过几天,说是啥要砍树养花扫房子收拾猪圈弄门槛。
有回,他爹一脸严肃地对柱子爹说,他准备晚上跟媳妇一起学习进步思想。
到最后家家邻居看着他们两口子拎着一堆孩子戳在门口满脸怪不好意思的德性,也都啥不问接过孩儿们就走。
“恁大两人,咋还知道个脸红,真不容易!”
二平虽然听不懂这个话,但更好奇她爹娘为啥真的脸红彤彤的。
她胆子大,想起啥自然就说啥,可虎一孩子,有回吃饭的时候她直不楞登一问,差点没给她爹呛死。
结果就是那一年再写对联的时候,她娘不许爹用桌子,结果二平她爹敢怒不敢言,弯着腰弓着背,委屈巴巴地凑在缝纫机上写。
她爹念叨了整整一年,说那副对联是他平生败笔,教字先生见了得气死。
娘就有点不好意思,那一年家里就隔三差五有肉吃,唬得爹直嚷嚷自己胖了好些。
这一切都没有了。
在他去世的当天当时,赵正立全家就再也没了笑容。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赵二平才了解丧父之痛到底是多难愈合的心伤。
无处宽解,四处彷徨,茫茫人间,再无归处。
她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十一月二十三日,是自己母亲的生日。
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现在还是丧期,按理是不能吃肉的。但是娘把明天谢客宴席用的生肉炖了整整一斤,花了大心思做给孩子们吃。
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儿女们明白她老人家的心思。
吃完饭后,安华振作精神,捧着他爹的墨盒毛笔,全神贯注地写下对新的一年期许。
父丧之痛,只以素筏一副,尽悼哀思。
——他是家里的老大,他要代替父亲,撑起这个家。
大平闷不吭声,把老四老五往娘怀里一倒,两小的立刻明白大姐心思,鼓足力气开始撒娇娇,以求娘能休息一会。
大平撸了袖子就进厨房准备明天的饭菜酒肉去了,二平连忙进去帮忙。
——两个大姑娘懂事,知道最难受的是她们娘。
全家劲往一处使,老赵家才不会垮。
——
狗突然叫起来了。
是全村的狗,自村口开始,由远至近,每一条狗开始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
随后有喊口号的声音,整齐一致,宏亮悲愤的人声汇成合唱,像军队一样,冲进了村子。
正立家刚开始以为是镇里有啥活动,最近国家跟老大哥不对付,他们这儿又离边境很近,镇里常常组织他们去游/行抗议。
那队伍却越来越近,重重的脚步踏得惨白大地跟着震动。
赵正立家去年才修葺过的大门被人一脚踹破,十好几个扎着宽腰带的人撞了进来。
“赵二平给我出来!”
安华一把将两个妹妹推进了内屋,死命护住屋门。
大哥的愤怒嘶吼,泯没于口号、皮鞭的怒海中,显得微弱暗哑。
却有一个声音,尖锐明亮,昭示着大难的降临:
“狗生狗,狗崽子果然不是好东西!”
——
之后发生了什么,赵二平记不清楚。
无非是殴打,无非是辱骂,无非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对抗,无非是兄姐弟妹于沉默中不顾一切的保护。
发生了什么?
愤怒如此真实,真诚的信仰化为利剑,却到底是要砍向何方,杀死什么。
宏大的历史是可以自我纠正的,曾经的错误是足以自省的镜子,照亮这个国家未来几十年的征程。
知耻而后勇,绝不重蹈覆辙是最好的激励,蒸腾向上的和平时代,四十年大好河山的勃勃生机,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底气。
那段岁月,自官方上,自史书上,从来不是模糊的。
是非对错,字字鲜明。
模糊的是深陷历史洪流中的个人。
无数个体的悲哀,是不必诉,无处诉的永劫。
谁害了谁,谁又被人所害,亲友师生,邻居战友,彼时真情实感的大义灭亲,不过是多年后深夜里的痛不欲生。
这是民族的悲剧,自上而下都承认,因此不必诉说。
多少悲欢离合,错过的,失去的,亡故的,曾经意气风发的,一朝消散再无寻觅处。
是以无处诉说。
只得沉默,只能沉默。以血为墨,和着泪水写就,鲜明得含糊,惊心动魄到无声无息。
赵二平的境遇,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泪。
她却认为自己足够幸运。
——
殴打之中,她的右眼被一个小姑娘用宽腰带狠狠抽中,鲜血历时炸裂而出。
自那天开始,她右侧眼眸就与世间万物清晰明朗的样貌告别。
时光温柔抚慰下,很多事情逐渐变得模糊而干涩。
只有那个小姑娘的样貌,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像几分钟之前才发生的那样,纤毫毕现的,永久烙印在赵二平的心里。
那是个多么好看的姑娘啊。
眉毛淡淡的,在光滑的眉骨上画出自然而纤柔的弧。
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好一双丹凤眼,左顾右盼之间风华流转。
因愤怒而红彤彤的鸭蛋脸,就像六七月份漫山遍野开着的花。
未经人事,因单纯而美好,因单纯而激烈。
多年之后,赵二平与当年这个挥着武装带的小姑娘重逢于西北风尘呼啸的戈壁滩上之时,她才知道这个叫刘英的女孩子,居然只比她大了一岁。
那时她和她已经可以笑着聊起过往。
-
而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赵二平差一点没的就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命。
六五年的时候,有些事还没以后那么狠,却也是能杀人的。
她,还有自己的娘和兄姐弟妹,都被五花大绑着压到晒粮场上,跪着。
全村的人自然也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吓到,各个寻摸到晒粮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啥。
结果是出来一个吓瘫一个,出来十个吓软一窝,没过多久,全村人就都跟高粱杆似的齐齐整整戳满整个村前空地上,别看人多,却是哑巴麻雀跟乌鸦比划谁话少,鸦雀无声。
被吓傻的人里,包括赵正德。
老支书直接恐惧到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他是有点门路的,对市里,省里的大事,他的确有所耳闻。
可那也就是听说个皮毛而已。
赵正德那点所谓城府,所谓见识,连村门口都出不去,他对自己那封匿名举报信会带来什么后果其实连个一知半解都称不上。
真正的定村神针还得是活祖宗赵勇锦。
他老人家佝偻着背,趿拉着鞋的细瘦身影一出现,无论是趴成个□□状的正德,还是缩成一团黑乎乎人影子的村民们,几百颗七上八下胡乱窜的心这才稍稍定下来。
勇锦祖宗领着自己这堆不成气候的不肖子孙给大老远奔过来的同志们鞠了个躬,动作幅度不大,奈何人数多,因而气势惊人。
同志们澎湃的战斗激情也就略微缓和了些。
勇锦看都不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正立一家子,只顾着跟同志们寒暄,说些比如“同志们那,你们大老远来的,可辛苦,俺们这旮瘩啥都没有,喝杯热茶不?”
一鼓作气再而衰,饶是同志们意志再坚决,也在老乡的热情中不再打人,然而正经事是要办的,罪犯是要审的,牛鬼妖邪是要批判的!
勇锦老爷子麻溜地上赶着问,同志们那,俺们村这傻妮子干了啥,你能说说不?俺们也好知道哪哈干刺棱了,今后遵纪守法。
躲在自家七爷爷背后的赵正德此刻僵着一张脸,心里别提多恼的慌。别人不知道,他一听就明白自己七爷爷这是准备寻摸机会捞二平那小娘们。
打仗讲究个你来我往,这群同志们一说什么什么缘故,老爷子才好见招拆招。
只可惜哈……赵正德眉头一转,犹如□□见虫,顿时来了精神,您老要拆招,总得有人帮衬。
来惩治犯罪分子的同志们简要叙述了下举报信内容,随即他们就大声问着站了一晒粮场的人:“大家伙说,惩治赵二平对不对?!”
无人应答。
又有正气凛然的声音怒吼着问:“坏分子是不是该杀?!”
全场一片死寂。
连勇锦都不敢再开口。
赵正德得意的恨不得倒仰过去,这帮村里人连俺这个公社支书的话都不敢分辨,吃了吞天的胆子了敢反驳王法?
这是建国后的第十七个年头,虽说红旗招展出,妖邪涤荡,还世间好一片朗朗晴天。
可还是那句话,江山转换固然是新气象,人心中的旧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对这世代居住在祖国边疆小小一隅的赵氏人家而言,新中国,新代表,名词不管咋变,那其实都是王法的别称。
王法,还能有错?
王法,要惩治谁,那就一定是这个谁该被惩治。
百年,千年,五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同志们等了等底下的人,许久见无人应答,连这个村的老人都不再说话,心知这必然是罪行明确,无可辩驳。
于是几个人迅速围上赵二平,高喊着口号,领头的人举起了56式,就地就准备结果了赵二平。
她的家人哀求着,解释着,挣扎着往前扑,却都阻止不了那冷黑的武器,抵住二平的额头。·
赵正德把阴笑藏在肚皮里:这小娘们死定了!
此时,却又个细碎的声音,就像地窖里的耗子闹出来的微弱动静,期期艾艾地,软弱却又坚定,自黑乎乎的人群中传来:“同同志……同志啊。俺,俺能做个证不?那谁家二平,她没说主席老人家的坏话呀!”
“这举报信才是造谣嘞!”
站出来说话的居然是柱子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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