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他娘完全没觉得有什么愧疚的。
她需要愧疚啥呢?
是,他家柱子是瞅见了,的确是五德那混子马尿灌多了,晕晕乎乎地去装炸药,结果装错了整出人命来了。
可别听五德媳妇说啥就算醉了也能装对地方,俺家柱子讲了,那混子连站都站不利落,雷//管跟炸药包放一块,他自己个儿都还没撤出来,就笑成个傻子样,把那要命的玩意儿给点了。
你说你作死,你作死别用公家的东西,你自己找个地方黑灯瞎火的作去,谁稀的管你是咋地!
要不是你哥当公社支书,能轮到你有个正经差事?
你家害死了正立,咋地,还想着把这事赖了呀?
柱子他娘想起支书跟他弟弟干的缺德事,就想啐他全家一口。
可话说回来,这不关柱子的事。
更不关她这个妇道人家的事。
她已经够苦的了。
每回,柱子娘瞅着赵正立和他媳妇恩恩爱爱的模样,都羡慕的不成。
纯羡慕。
你说说,咋同样是上战场的,他家正立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了大功。连勇锦老爷子都对正立另眼相看,谁提起来不竖个大拇指,说一句正立大英雄?
都是外来媳妇,你看正立媳妇那腰杆,挺得直直的。
可她呢?
她家庆忠咋就伤成那样……她咋就那么命苦。
柱子她娘总是琢磨着,你说为啥正立跟着四野从北打到南威风凌凌的,可鸭绿江就不派他去。要是当年,去广西的是庆忠,跑朝鲜挨美国枪子的换成正立,那该有多好哇。
当寡妇的应该是正立媳妇,不应该是她。
这些年了,你说正立家老跑来俺家关心这关心那的,是不是就因为他家心虚?他们就是来看俺家笑话的!赵正立全家都没安好心。
煎熬多年的苦,是什么时候蜕变成隐晦的恨。
嫉妒,是自我宽慰的毒。
柱子娘忘恩负义的理直气壮。
俺是个寡妇,要出头你找别人去。咋的,给俺家米面那也是你家自愿的,没谁求着你赵正立。
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得跟自己个说一遍,她拉着自己儿子掉头就走,是对的。
对的!
直到今天,也是对的!
金红英哆嗦得像大冬天给泼了冰水的小猫崽子,两条腿软到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缩着脖子连带脑袋和腰杆都往五脏六腑里弯,恨不能当个河虾跳进冰窟窿里躲起来。
就是这么个在支书面前连话都说不顺溜的女人,对着王法,对着威武小将,嘶吼:
“你们错了!”
她就颤着脚,刚走了两步摔倒在地上,然后就爬,四肢着地颤颤巍巍爬,爬到二平身边,恶狠狠地把那讲王法的人推开,用同样单薄的身子骨挡在单薄小姑娘身前:
“你们抓错人!个小丫头片子她懂个啥?你们凭啥给她脑袋上按这么大罪过!那剪锯信是个啥玩意,你有本事举出来,咱跟你一条条对质!”
身后有个哭泣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金红英。
她恨不得剪个小人咒死的正立媳妇,被人捆着手,脸上全是伤,哀哀倒在地上,叫着她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人叫她金红英了,全村都喊她柱子娘。
女人有了孩子,就再没啥用处,人眼里还能有个你不是因为你家汉就是因为你家儿。
……她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原来叫金红英,不是柱子娘。
她和她都是当娘的。
当娘的,只要孩子没事,一万个都中。
可孩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那就得跟恁们拼老命!
金红英对天痛骂:“十五岁娃娃能有个啥错,有错也是政府的错学校的错,你们没把孩子教好咯!俺们当娘的没找你们算账就不错了,咋地,政府还跟人民过不去了是哈?”
没天理了!
—
敌对分子自动现身了。
这是扎武装带的人,看见眼泪糊了一脸的金红英之后,唯一的想法。尤其是他们中那几个年纪比较轻的,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刘英。
没有理由,没有思考,纯粹的愤怒。
正义的怒火下,刘英想都不想,甩起武装带就要冲着金红英打了过去。
她最终没下手的原因不是因为勇锦老爷子挡在她前面。怎么,以为有个老人挡在前面我就不敢动手?工作不畏任何牛鬼蛇神!
而是因为她的领导阻止了她。
王学志慢慢悠悠地站了出来,慢慢悠悠地拍了拍小刘的肩膀,正直无私地对着他手下这帮气血方刚的闯将,开始演讲式劝架:
“革命工作靠人民,人民意见党会听。咱们不能犯打倒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路线错误。同志,你有啥意见,直接说出来,党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刘英,把这位女同志搀扶起来,好好说话。”
王学志的大义凛然,感动了金红英,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王学志的演讲,也感化了赵家坎全村人,大家伙都情绪稳定下来。
最起码几个大小伙子把手里的铁锹放回去了。
这才没发生老百姓直接打钦差的大事。
这就是姓氏的威力。
要放在平时,不论啥大事小事,都没金红英这个外来媳妇能插嘴的事。拍板做决定这是男人的权力,老娘们听着等发落就中了。
要是金红英在村内发生啥邻里纠纷了,那全村人连全村的狗在内,都不会有任何活物把金红英的利益放在眼里。
内外有别,男女有别。
“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句就是扯淡的话。你让老娘们犁个地去?
“党说,妇女能定半边天”,那咱梗着脖子也得听。可要说服,一般村里人也就是嘴上说个服,心里真不一定认。
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这是外家人来赵家坎挑事来了,那咱可就不能怂,况且俺村家媳妇好好说话,你咋动手打人?
村民们的愤怒一下子点燃,铁锹就上了手。
这才是王学志赶紧阻止刘英行凶的原因。
随即他蹲下身,好言好语地,问金红英:
“这位女同志,你的意思是赵二平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是不?”
王学志话音刚落,飞过来一根拐杖。
——
勇锦老爷子毕竟九十二了,牙都掉干净了,说话自然慢。
因而老爷子得拐杖先至,拦下柱子娘险些就冒出嘴的招祸话,然后再自自然然地开始跟王同志过招:
“俺村支书说,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就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
王学志看了眼举报信,信上写的就是支书说完上面这段话,赵二平说这话是错的。
勇锦:“赵二平一听这话,表示反对。”
王学志暗中点头,对,她反对主席老人家呀。
勇锦来了个大喘气:“她说,支书你说错了,主席老人家讲的是实践论,可不仅是认识论。”
王学志再次暗中点头,实践论和认识论要统一,才能……你等等,这老同志咋说的跟举报信上不一样?
勇锦脸上挂出慈善老前辈专用笑容,对着省里来的同志们一人鞠了一大躬:“俺村人觉悟不高,对主席的话领悟不到家,还需要多学习呀!我作为全村年龄最大的人应该发挥带头作用的!”
难为勇锦老爷子一个清朝出生的人,为了村里娃的利益愣是能把语言修饰得如此跟上时代脚步。
正德支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胆识,他也知道了现在不是闹内讧的时候。
他连忙高声大喊了一句:“二平的确说俺说错了。她说主席这话是实践论,不是认识论。俺不服,同志,你给评评理,这话到底怎么论?”
老支书压根没指望省里来的人回答,他的话是说给赵家坎村人自己听的。
晒粮场上传来阵阵讨论声,无论男女老少,大家伙你一言我一句的开始认真探讨“认识论还是实践论”。
在这嘈杂的学习声中,正德支书和勇锦老爷子就都放下了心。
全村人的口供,就这么串起来了。
当着省里人的面串口供,你们村可真有本事啊!
王学志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嘴:“这位老同志,你把主席的话记得很好啊,值得我们学习。”
勇锦老人自豪地点了点头,心里话:“我就知道正德小心术不正要坏事,原以为拦下来了,谁曾想他居然是糠萝卜的心——蔫坏。万幸我有后招,背了十来天润之先生的大作,果然排上了用场。”
有了老辈儿人的出头,再加上老支书看这意思是站在正立家这边,村民们的底气也就足了,于是各个彪勇,争着跟拿武装带的同志们进行友好协商。
气氛很是热烈。
勇锦老爷子又见缝插针,话里带话把正立的立功军人身份和柱子他爹的伤残军人身份讲给王学志听,那意思俺们村这几个人可是根正苗红的!
在听到“赵正立”这三个字的时候,王学志的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下。
赵正立?
王学志笑着点头。
是的,赵正立。要不是这是姓赵的崽犯了事,他也不会把区区一封举报信闹到省里去,更不会大费周章的,自己亲自带着人跑来边境就为了整治个女娃娃。
赵正立的闺女,抱歉了哈。
父债子还吧。
我王学志就是特意为了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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