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县,自古至今,都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地方。
论帝王将相,这地方没出来一个。
论才子佳人,荒山野岭的小村落里,兴许能出个把好看村姑,但要说能多闭月羞花,那可真是过于抬举了。
河南梆子倒是鼎鼎有名。只可惜“靠山吼”三字一出,质朴粗犷有余,苍凉遒劲亦是,只风流缠绵略差,到结果百花齐放的花雅两部之争里,河南梆子终究略逊一筹。
灵宝,地是好地,名是风雅名,却到底不过是风云际会的九州大地上黯淡的一星故地,颓然傾废。
除了它另一个名字以外。
灵宝县,也叫函谷关。
天开函谷壮关中,万古惊尘向此空。
咸阳宫上龙虎散,函谷关前旧冰霜。秦人三尺铁剑寒光凌凌,但若无此雄关,六国铁骑兵同一处,弓/弩齐发,七雄争霸,到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秦自函谷出。扫六王,统四海,秦以此兴。
汉自函谷入。刘邦马踏雄关,仗剑咸阳宫之时,煌煌强汉四百年传奇,犁庭扫穴,封狼居胥。
风流魏晋缱绻于此,盛唐天可汗举杯一笑,天下归附。
到如今,赳赳铁关,日寇尚且奈何不得!
自古函谷一战场,不过大梦一场几人归……
“废话,我当然知道这地叫含菇关,关二爷就是在这里登的仙位!”
王丑九拿了把匕首,擦着唱曲老头的眼珠子比划来比划去,
“个死老头,别含含糊糊的!我就问你,听说这关口里有宝藏,是李……那李朝皇帝叫啥来着,对了,李世民。李世民藏在这儿的!”
他一脚把老头踹翻在地上。
不等死老头的胖婆娘和傻儿子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王丑九笑嘻嘻地把一整壶热茶浇在了老头脑袋上。
“死老鬼!说,李世民的宝贝藏哪了?说出来,我就再赏你10个大洋!”
咬碎了牙,老人家才没喊出个疼字来,反倒薅住想冲上来拼命的自家儿,挤出个说唱卖艺的穷苦人家才会有的苦笑,赔上一千个小心,想着讨这小公子的好:
“爷说得是!小老儿也听着说是有这么档子事!”
“那你就说吧,李世民那宝贝在哪儿?”王丑九把腿放到人家吃饭的桌子上,刻意挑衅。
老爷子哪敢说什么,笑成一朵苦菊,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土里去:“小老哪有这个富贵命!这发财的人物,是天上神佛们庇佑着的,只有小公子这样的人物,才有这个运势!”
他的老媳妇在旁边一并点头哈腰的笑。
都是苦命人。
很没用的苦命人。
王丑九欺负人欺负得很得意。
要不是我说了,如果他们能连着唱一个时辰的小曲,我就赏50大洋,这群人才不会搭理我呢。
“小公子呀,要么小老儿再给您唱段曲?就金沙滩,您老看成不成?”老头赶紧上自己儿上场,二胡一拉,千年北音哀彻。
王丑九合着曲子,细细听着,他喜欢这戏。
【现如今幽州城危机四伏多凶险,宋王爷陷重围事大如天。无奈何让大郎替主赴难,众儿郎齐护驾前往金沙滩。愿苍天仁慈多护佑,佑我儿九死一生皆回还。】
老爷子唱到动情处,声音发颤,别有一种苍凉美感。
佑我儿九死一生皆回还。
王丑九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我的心够硬,也尽知大宋江山比天重,千秋大业伴你行,却不能不叹一声我好苦的命!好苦的命!大郎啊!可知我从今后将怎样孤零?怎样孤零?】
……你有一大堆儿子,能孤零都哪去。
王丑九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以示对杨老将军的鄙视。
然后他又开始琢磨自己的心事。
李子奎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你说说这好不容易有个对他不错的人,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了。
有什么难处,是要杀谁,还是要抢哪里,只要李老爷说一声,他王丑九必须给办得妥妥当当的呀。
王丑九想到认真处,也有些发愁。
你说我个二十九的人,给他个三十八的人当儿子,是不是岁数太大了。李子奎要是不肯答应,怎么办?
还有,他那几十个姨太太,他准备让谁给我当娘?不好看的,我可不要。
王大土匪已经完全没了逗弄人的兴趣,把一兜大洋往老头那边一砸,带着手下就打算离开。
他琢磨着,先去灵宝县看看动静。这年头哪哪都乱,前有小日本打过来,指不定隔几天就会来个大月根再祸害一通。
横竖多走走没坏处。
在唱曲老头一家三口感恩戴德的齐声称颂里,王丑九带着随身的几个弟兄,走向茶馆的木梯,准备下楼。
“儿砸!”
一声狂喜呼喊,瞬间夺走王丑九全部注意力。
他猛地回头。
……是那个老头,还有他那个长得跟地瓜一样土乎乎的傻儿子。
唱曲的老刘头快开心坏了。
最近这几年日子格外不好过,他们自家的田地让土匪给祸害干净了。不得已之下,他儿子只好扶着他们老两口来隔壁县碰碰运气,也不求多,能有个稀粥喝就成。
却不想这灵宝县的土匪闹得更厉害,来这边十来天了,别说一个富裕人家没见着,这旮瘩的耗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们一家子已经两天两夜没东西可吃了,正巧路边有个废墟样的茶馆子,瞅着像没主家的,他们仨就把这地方占了。
原打算唱个曲再拼拼看,没人乐意打发叫花子,但兴许有人乐意听个曲赏他们口米呢?
没想到,还没等他们一家开业招揽客人,就来了这么个出手阔绰的小公子。
老刘头嘴巴咧到耳朵边,一嘴仅剩的寥寥几颗大黄牙,各个都透着开心。有这些钱,别说吃饭了,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也都有啦!咱家这么多年求神拜佛,果然是有用的!
他拉过自己的儿,吧嗒一口,就亲在大儿子的脑门上。
王丑九就直勾勾地盯着这幸福美满的一家子人,眼神冰冷。
你儿子又傻又丑,连个二胡都拉不好,你怎么这么喜欢?
刘家大儿子也是喜出望外,赶紧搀扶着自己爹娘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尤其是他爹这钱挣得辛苦,得看看烫伤了没有。
却不想老两口一门心思爬在地上捡大洋,哪肯休息。当儿子只好挡在爹娘前面,跟个大土狗似的满地乱窜。
真丑,丢人。
王丑九心不在焉地解开衣襟,摸了摸那把勃朗宁。
这么丢人的爹和娘,你怎么都要?
……看来人还是得有个爹娘。
李子奎八成是看出来我想认他当爹,嫌弃了,这才跑掉了。
王丑九的心里,开始有毒火焚烧。
疼,没地方躲的疼。
刘家三口察觉到那个大好人有钱小公子还没离开,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于是三个人连忙抬头瞅瞅,看看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的?
他们只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砰!
刘老头的儿子,愕然倒地。
砰!
刘老头的老媳妇,银白头发上沾满了血。
砰!
老刘头,死了。
让你他娘的随便叫“儿砸”!
你笑话我没爹没娘是不!
王丑九恨不得把这一家三口救回来,再烧死一遍。
————
赵正立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出现在这个破败小茶楼前的。
这里是小秦岭通往灵宝县的必经要道,无论是土匪也好,老百姓也罢,但凡要去县城的人,要么飞着去,要么过这条道,走着去。
这一路目睹的情况,让赵正立越看越心惊。
中原地区饱经战火蹂/躏,军阀、日寇连带着水旱两灾经了年的闹腾,老百姓日子过得非常苦,流离失所的,自处讨饭的,甚至是卖儿卖女的,遍地都是惨剧。
可没有那个地方会像小秦岭这样。
这里没有人。
自从赵正立进入这个地界以来,他根本看不见人。
没有人烟。
是有些散落的村子,砖墙房屋都还在。可当他以讨口水的缘由走进屋里的时候,却回回发现,这些个屋子与其说是被主人遗弃了。
不如说,是有惨案发生在这些人家里,时间一久,尸骨也被野兽豺狗啃食干净。
他在好几家里都发现了零碎的人骨,有些还是属于孩子的。
这里的土匪真猖獗!
赵正立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带着同志们把这里的土匪恶霸给剿干净了。
然后他来都这个小小茶馆,看见这鲜血刚冷的一家三口。
笑容还留在这头骨碎裂的脸上,好像碰到了什么大好事似的。
赵正立给这无辜惨死的老乡们合上了双眼,并鞠了三个躬。
人民政府会为你们报仇的。
身经百战的四野战士,斗志昂扬地走向新的战场。
他目前叫赵阿宝,三十多岁,东北人,老些年前日本鬼子进山海关的时候,跟爹娘儿女一道逃难过来的。
现如今家里没啥人了,也好,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赵阿宝的主要活计是农忙时候给人家割麦子,收入不高倒也饿不死。
只是农闲的时候没收入,因此他这几个月就在各个县城里晃荡,给人打个短工,挣口饭吃。
今天,他就要到灵宝县来看看,这地方的饭,给不给老百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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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宿(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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