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面倒是热闹非常。
王丑九把自己的手下们打散,命令他们两三个人一队,分别入城。
而他自己雇了个街头卖唱的老女人,让她洗干净脸打扮成良家妇女的模样,背着个小包袱,装作来灵宝县寻亲戚的模样。两人就这样相伴着,进了县城。
开玩笑,这些年衙门和大地主张贴抓他的告示简直能铺到开封去,他是傻子么,就这么单个进来多显眼。
王仇九搂着那女的,端详着城头上贴的搜捕告示。
自打他当了国军之后,搜捕告示上就不再有他的份了,反倒是逮人的辛苦钱他们山寨赚了不少,可见当正规军还是有好处的。
王大土匪对以前衙门口成天到晚的去抓他这点,倒是没什么意见。
他是匪么,人家是官么,匪当然要被官抓的。
既然要当匪,那被抓住了,做个牢或者被枪个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关二爷当年不也走麦城么。
英雄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正常现象。
他只是郁闷,为什么衙门就不能把他的画像画得好一点。每张纸上那人,各个跟驴粪蛋似的,除了名字跟他一样之外,哪个点像?
闹到现在,他王丑九的大名满秦岭都知道,可他的模样,谁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
王丑九对此很是不满,郁闷到看见路面的大黄狗,都恨不得对着呲个牙。
他雇的那个女人,瞅着他愤恨不平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女的叫福满。
她这一生遭遇就不用提了,战乱年间常有的惨事。
王丑九对她挺满意,只是觉得这女的叫这么个名纯属给她自己添腻歪,要么就是缺什么补什么。
何必有这么个盼头呢。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福满听见这话倒也不生气,只是笑。
她笑得非常好看,一双眼直盯着王丑九看,满心满脸的心疼。
老王叼着个糖葫芦,觉得心情很舒坦。
这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笑得慈祥,一个吃得舒坦,相互之间就跟处了多年似的,一同走进灵宝县最大的酒楼。
迎客来,招福酒。
这个酒名居然跟福满的名字很像,都有一个福字。看来我果然有起名字的天分。
王仇九躺在福满怀里,一边打量着这酒楼里的陈设布置,一边耳朵竖得高高的,仔细听着南来北往闲人商旅们七嘴八舌的聊天。
除了一分钟里恨不得抬个十七八次脑袋着急菜怎么还不端上来之外,他打探消息的态度还是非常认真的。
福满瞅着他美滋滋的笑,又看出来他似乎对这酒楼非常熟悉,也觉得这人还算随和。
于是福满就乍着胆子,试探着问:“小爷,您以前来过这儿?”
王丑九瞪了她一眼。
可给福满吓了一跳,她连忙站起来,当即改口:“阿九……”
王丑九挺郁闷。
我又没说话,福满你这一惊一乍地算干什么。
老王就给她夹了一筷子凉菜,然后靠在这女人怀里,挺不耐烦地解释:“嗯。这酒楼以前是我的产业。”
福满挺惊讶:“您家的?”
王丑九:“嗯。”
都说了是我的了,你还问个什么劲?
福满迟疑了许久,慢慢拍了拍王仇九的肩膀:“千金散去还复来,阿九是有福气的人,以后这家业啊,会回来的。”
王丑九嫌她多话,就又给她夹了一大筷子菜。
堵着嘴就说不了话了,你赶紧吃饭吧!
这酒楼的确是他的。
可李子奎要。
别人要是想抢他的家当,那谁敢动动手,他就必定让谁吃吃子弹的滋味。
但是李子奎是例外。
这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肯让他当正规军。
所以,不管李子奎想要什么,他王丑九都会给。
所以……哦,菜来了。
王丑九瞬间抛却一切爱憎喜怒,浑身上下五脏六腑肝胆脾,眼睛鼻子汗毛耳朵,身体每个零部件都把全部能量调配到他那张嘴上。
除了吃,王丑九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他的吃相,成了迎客来酒楼今天最显眼的风景。
——
赵正立也饿了。
进县城后,他也开始寻摸吃饭的地方。
结果正立郁闷地发觉,这灵宝县的确繁华富庶,吃饭的地方也多,就都不是给穷人们准备的。
富的,顿顿山珍海味;还别说穷的了,就一般老百姓家里,那也恨不得拿泥土拌水,吞进去只求饿不死。
以往部队要解放哪个城市,除了当地地下/党组织之外,他们这些同志最大的情报来源地是车夫、短工或者乞丐们聚集的角落。
底层人民经常聚在一块,多是为了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可人么,互相碰个面总喜欢说几句话,比如哪个地主家干了什么,县城里的武装前天出城去了哪里,很自然就会打探清楚。
灵宝县棘手的问题就在这里。
以这个县城为中心,方圆两百里之内,没有地下/党组织。
也就是说,就算到了1949年初,解/放全国的三大战役都进入收尾阶段,反/动政府对全国的统治已经瓦解的现在,这秦岭内外的斗争情势还异常残酷。
这个县城还“干净”得容不下脚夫们有个喘息的地方。
赵正立就蹲在雕楼画栋的迎客来酒楼对面,盯着这粉金绿彩的华美廊柱,心中满是怒火。
越是生活在平等自/由世界的人,越会对剥削,产生发自内心的愤恨。
更何况他是个军人,是个战士。
这时酒楼里传来些许喧哗,好像是客人们在议论什么,好像在劝着谁别干什么。
赵正立仔细听了听,依稀有人说什么“别吃啦”,“小公子,这么个吃法伤身”,还有人大声跟小二打趣,嚷着什么“让他吃,多吃是福,哈哈哈”之类。
赵正立就顺势往酒楼里看了一眼。
——
王丑九恨不得拔枪,突突了这帮闲人。
小爷有钱,多吃点有什么!
不等他说话,先不乐意的是福满。
这女人拧着一双柳叶眉,掐着腰,挨个盯着这帮吃饱了撑的,直到他们闭了嘴,讪讪地低下头,她才肯罢休。
看见福满这么向着他,王丑九的心情当机立断的晴天万里,连忙左手拿鸡腿,右手搂肘子,左右开弓继续劳碌。
这时,他感觉外面有人在看他。
视线稍纵即逝,应该只是扫了他一眼。
这是繁华大街上,他的吃相又闹了这么大动静,有人会好奇瞅一瞅,是非常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这个看他的人本身。
王丑九继续吃着,没有停下。
只是借着福满的身体做掩护,他一点一点坐直,再慢慢地向窗外望去。
小秦岭里是有老虎的。
他曾经被大虫盯上过,险些葬身虎口。
做土匪的,仇家自然多。
有人想杀他抢他地盘的,有家里人死在他手上想报仇的,甚至他手下那帮,天天想弄死他自己当山大王的,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他对危险有着远超常人的直觉。
而刚才看他的那个人,比豺狼虎豹和仇人,要危险得多。
是军人?
国军里没有这样彪悍的人。
他开始点着街上的人,一个一个地观察。
——
赵正立直觉这楼上的人,不一般。
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这么多年浴血鏖战下来,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对危险有着本能的探知。
这楼上的某个人,是杀过不少人的。
国军那些人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这只能是土匪。
悍匪。
——
楼上楼下,僵持在继续。
王丑九端着碗,一动不动。
这里不适合开枪。
赵正立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裤兜里拿出最后一块饼,开吃。
就熬呗,看谁熬的过谁。
到最后,居然是迎客来酒楼帮他们两人来了个解脱。
酒楼今天生意好,但是人手不够,需要两三个打杂的。
赵正立就走了过去,酒楼小二扫了他一眼,很满意这人的身板。
他求的,也就是这么个走近酒楼一探究竟的机会。
赵正立可以肯定,那个危险的人,还在酒楼里,还在那个座位上。
——
王丑九也在等。
他琢磨着,不管外面是什么煞神,要真想毙了他,那他王丑九早就死了。毕竟他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上,刻苦狂吃到什么都不顾。
既然这个煞神没杀他,那要么是没枪要么是不到动手的时候。
所以,大概其,这位会上楼来瞅一眼。
混在打杂的人里,偷偷的摸进来,大致是个不错的主意。
楼梯上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
人上来了。
——
王丑九全身较着劲,仔细盯着上来的人。
他很快就失望了。
上来打杂的就三个人,一个女的,另一个岁数嫩得能掐出水来,屁用没有,还有一个……
王丑九不明显的叹了口气,小二管这个人叫赵阿宝。
就这个眼神麻木不仁,走路黏黏糊糊,怎么看怎么纯的粗苯阿宝,必须不是那个眼神比老虎还凶的煞神。
看来煞神走了。
没劲。
王丑九转头继续刻苦干饭。
——
赵正立,或者现在叫他赵阿宝,自自然然地走上了酒楼。
自自然然地开始帮工,然后自自然然地看向那个座位。
他就愣住了。
看来是搞错了。
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的确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上了些岁数的女子。她脸上有着人生不幸的痕迹,身上穿的衣服非常普通,只能说是干净。
以赵正立的眼光,都看不出福满的衣着行事有什么不对劲的。
而另外一个人,就更不可能是土匪了。
赵正立只好叹气。
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娃,左手攥鸡腿,右手薅猪蹄,吃得满嘴都是油。
这孩子看起来,往最大了说,也超不过十三岁去。
别说干土匪了,这孩子就算到外面干活,都得算童工。
这就是四野赵正立,与小秦岭悍匪王丑九,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
王丑九,的的确确,货真价实,当年只有十四岁还不到。
这还是收养他的土匪瞎算的。
按照真实年龄,他只会比十四岁更小。
很多年后,赵正立回忆起王丑九,都只有一声叹息。
这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小孩子,只可惜旧/社会没给他做人的机会。
而自己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王丑九早就血债累累,没了回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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