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青翠瓦下,细嫩柳枝旁。
王丑九翘着脚坐在秋千上,随着风一荡一荡地,思考着困扰他很久的,异常严重,极其严肃,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今天一定要写完这五个大字,还要背完一页书吗?
当土匪的,必须认字?
怎么着,分地盘的时候,是按照识字多少来定的?
他就不写,那俩又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福满走了进来。
王丑九坚持不搭理她,决心顽抗到底。
福满用袖口挡住自己的笑容,在瞅见丑九的瞬间,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王丑九就有点小骄傲,不亏是自己,当初一眼就看中了福满,选择雇佣她。你看,这不过稍微打扮了打扮,福满现在看起来多好看。
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可像年画里抱着小娃娃的观音菩萨了。
可惜王家的这位观音在瞅了眼小少爷一片空白的习字本之后,脸色就黯淡了下来。
……王丑九一个字都不敢说,噔噔噔几下从秋千上飞下来,乖乖坐在桌上,开始像他刻苦干饭一样刻苦练字。
福满你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为什么这么执拗,一定要我学啊?
王丑九郁闷,王丑九不明白,王丑九想报复世界。
竹门轻轻开合,又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这人特别招王丑九的厌恶。
你说,你天天跑到别人家来,进门不直接找这家主人,一路上拎着个大竹篮子,先看看竹子用不用浇水,再看看地里种的菜苗长得好不好,不好你还先顾着这破菜,一个劲地松土驱虫。
这一路得折腾出去小半个时辰,再等你好不容易进了一跨院,见着我了。
你居然也不问问我这一早上过的好不好,你死盯着那窗户看什么?
王丑九想着,我不跟这人一般计较。
于是他就赶紧开了尊口,抢先跟这个没礼貌的人打招呼:“阿宝你来啦。”
早,阿宝。我的饭呢?
赵阿宝还是那样傻憨傻憨地笑着,将一篮子香喷喷的饭菜轻轻放到桌上,也不回应这家主人的招呼,而是继续傻憨傻憨笑着,问出那个绝杀的问题:
“小少爷,你的字可没练完那。”
王丑九彻底郁闷。
到底是谁规定的,必须先写完大字才能吃饭?!
更要紧的是,福满说这话也就罢了,为什么这个阿宝说这个话,我也要听?
赵阿宝可不管这位小少爷怎么想。
酒楼卑微的小跟班自顾自地走到王丑九跟前,揪开这小孩的手,摁到桌子上,再把笔塞进他手里。
你给我赶紧练!
王丑九无奈,来得跟他计较,只得从命。
福满看着这俩一大一小的互动,险些就笑出声来了。
这一年得天气比往年要冷,都到了四月份,柳枝才开出几个嫩芽来。就连往年比着开花的桃啊海棠啊,今年都只肯开出个小花苞来,星星点点的粉红点缀在一片绿意中,竟也有些许别致的韵味。
在这一派春意之中,王丑九沾着零星槐花,认真地写下了大大的一撇。
正在修窗户的赵阿宝看见他这一笔画,连忙跑过去仔细瞅了瞅。
不成,太丑。
于是在这一派春意中,王丑九不沾槐花,也得重新写。
真是挺无奈的。
——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听这个人的呢?
王丑九一边写一边琢磨。
他到现在都很讨厌这个阿宝。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探不到底。
他极有可能是那天用眼神凶他的煞神。
反正肯定不是像面上这么憨厚的人物。
而且他学问很好,不只是会识字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王丑九下笔时顿了一下。
……这个字,废了。
不等赵阿宝再奔回来命令他重写,已经训练出本能反应的九小少爷自动捡了张新纸,重新开练。
算了,阿宝没坏心,对我也是真心好。就听他的吧。
……其实我觉得吧,他比李子奎更像个爹。
要是他肯当我爹,福满当我娘,就好啦。
--
赵阿宝瞅着这个趴在桌子上兢兢业业与写字搏斗的小孩,突然想起自己儿子安华。
这娃也就比安华大个几岁的样子,也不知道当爹的怎么想的,就能这么狠心扔下。
他的确有些心软。
——
阳光很暖和,再练完这个字就可以吃饭去咯。
王丑九开心地猜着今天阿宝送的到底是什么好吃的,却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
他已经在灵宝县待了十五天了,未来要怎么做?
到底是要转回小秦岭熊耳山去,还是待在这个县城里?
身量只比刺刀高出半截的小土匪其实明白,一旦这个决定做不对,可就真成了他的“终”身大事。
要是国军垮了,无论新来那个政府,只要逮着他,那他可就真的“终了”。
数数犯在他手上的人命,只给他一枪子,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点王丑九很清楚。
所以他非常犯愁。
他也知道,李子奎不仅是不想认他当儿子,看这情形,姓李的是打算把他豁出去,来换自己个的活路。
这其实没什么,关二爷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能理解。
但现在要命的问题是,他连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战局都不清楚,又怎么判断龙虎帮的未来走向?
王丑九咬着笔杆子想,能不能有个人过来告诉他,国军是跟谁打着呢?日本人,美国人,土八路?赢了,输了?
窝在小秦岭太久的年幼匪,对外界的隔膜不是一两天能化解的。
所以现在这个小悍匪,只能坐在书桌旁上,抱着自己单薄的肩膀,苦苦思索着怎么在死局上走出个活路来。
-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饭桌上,王丑九踌躇着问了赵阿宝,让他给自己讲讲国家大事,或者其他什么他乐意告诉的知识。
赵阿宝看着这个脸庞稚嫩的孩子,并不能确定,这个貌似单纯无辜的小娃娃是不是在试探他。
其实就连王丑九自己都不清楚。
没有哪个流落异乡的只会做粗工的汉子,能够讲政治,谈天文地理。
若他能,那就说明赵阿宝这个身份是假的。
赵正立现在算是深入敌后,一旦身份败露,能有个痛快的死算是好的。
这点,参军这么多年的赵正立自己最清楚。
只是……
柳枝轻摇,暖春虽迟,总是会到的。
党的宗旨是,人民内部矛盾是非对抗性的,要用团结-批评-团结的方法去处理,要以治病救人为宗旨。
这么个娃娃,怎么也不能算是阶级敌人。
如果真能把这个孩子引导回正道上来,那就算冒着生命去做,也是值得的。
毕竟,毕竟这是个只比自己儿子大几岁的小娃呀。
赵阿宝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开始给王丑九讲马/列主义,讲无神论,讲革命。
终王丑九一生,他也没给自己找到个爹,但其实他曾经是真的拥有过一个愿意牺牲自己来帮助他的老师。
在春天即将逝去的时候,王丑九跟赵阿宝说:“诶诶,你既然说了这么久革命工作了,那给我起个革命的名字呗?”
福满一听这话,当机立断地开始拿算卦书。她早就心疼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还得顶着个“丑”字过活。
虽然阿宝只知道小少爷叫阿九,但如果能顺势起个好名字,那小少爷未来不是更能太太平平的么?
赵阿宝就大笑着,在王丑九大声嚷嚷的“革命的名字,不能靠算卦!”和福满小声嘟囔的“革多少回命,那起名也得讲八字不是?”的吵闹声中,稳稳的写下了三个大字:
王学志。
这个名字,代表他对这个娃娃的全部期许。
————
论谁都知道,土匪的战斗力是绝对无法与正规军相提并论的。
当然万事都有例外,比如国军就有足够的实力与自己麾下的勇猛匪类们堪堪一战,而胜负难定。
但按常理讲,土匪难以剿灭的主因,不在武力水平,而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当地人,他们倚仗对地形的熟悉,并劫持本地人民作为人质,令地方政府投鼠忌器。
当悍匪躲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时候,是最难对付的。
而当他们将势力集结在县镇城市里,基本就代表这股匪患即将得到彻底清理。
这个道理,李子奎明白。
所以他对手下各匪帮隐瞒了全国的战局,而将自己的嫡系,也就是亲生的土匪窝搬回秦岭浓茂森林中,下定顽抗到底的决心。
这个道理,赵正立也明白。
因此当务之急,是要能确定李子奎的主要窝点,并诱蛇出洞。
无声的电台编制出细密的罗网,这伙敌人冒头之日,就是他们灭亡之时。
李子奎其实好对付,这个人虽也是从小匪一步步杀成势力猖獗的老匪,可毕竟养尊处优的时间太长了,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人,都过惯了奢靡的生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姓李的带着人马退回深山去,这算盘打得是好,可别支撑不了几天自动投降就成。
不好对付的,其实是一直躲在山里,更原始的那股匪帮:
王丑九。
这不仅是赵正立一个人的判断,更是四野师指挥所的分析结果。
怎么避免我军出现惨重伤亡,而将王丑九缉拿归案,才是这段时间以来赵正立急需解决的问题。
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初,我军电台发现有不明信号自灵宝县发出,经破译,其内容为,王丑九通过无线电台,命令自己的匪帮集结,进驻灵宝县。
他将进军的日期定在了5月9日。
这是个很好的踏青时节,所以现在大名叫王学志的娃娃邀请赵阿宝跟他同行出去玩,只要阿宝给他烧好吃的肉,他就把自己最喜欢的马借给他。
赵阿宝同意了。
1949年5月9日至11日,经过三天激战,豫西最彪悍的匪帮彻底覆灭。
残存土匪全部投降。
只是,四野的人无法确定谁是王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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