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宝站在王学志面前,面无表情,平铺直叙地告诉他,自己真实的姓名叫赵正立,隶属东北野战军,是光荣的革命战士。
王学志也就乖巧地告诉他,自己原名叫王阿九,是王丑九收养的儿子,一直被他推到前台来当傀儡。
感谢党和国家剿灭了这伙土匪,等逮住王丑九,自己愿意出来作证。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伏法。
“伏法”,这两个字是5月8号报纸上印的最大的两个字,他照着写了很久,练得算是有模有样。
赵阿宝夸奖过他的。
那现在,赵正立同志,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王丑九伏法?
他以为赵正立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丑九就是那妖鬼蛇神,崭新的国家自然要扫除他这样的妖氛。
————
“没有证据证明王阿九与王丑九有关系。”
赵正立脸色苍白,语气坚定。
“赵同志,你的意思是,王阿九是无辜群众,不属于王丑九这一伙流窜在小秦岭的匪帮?”
“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土匪。”
“你的意思是,就算那么多土匪的证词可以作证他就是王丑九,你也觉得他没有犯罪?
“我的意思是,党的方针政策要靠证据。同志,您能听我说完吗?如果他是王丑九,那这个人罪大恶极,按照法律就应该枪毙!可是现在他与王丑九之间的关系认定,存在疑点。”
赵正立努力镇定心神,平静也坚定地,诉说自己的观点,“第一,年龄。王丑九自1946年开始在秦岭一带流窜抢劫并组织暴力团伙,这是有人证有物证可以证明的。可这个王学志,他在1946年的时候才多大?”
除了钢笔叩击纸面的声音,整个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第二。有匪徒证明,王丑九曾假借其他人的身份,代替自己给匪帮下命令。比如1947年,当时在嵩山活动的王丑九帮派,名义上的老大是个叫瞎眼张的人。再比如1948年,已成气候的匪帮老大叫刘金牙,事后证明这两个人不过是帮派里的底层。就是傀儡而已。”
“那不正是说明,王丑九当时年龄太小不足以服众,因此假借他人的身份?”有人反问。
赵正立回答:“同志,我认为您这是阴谋论,有罪推定。法律必须讲究证据。”
会议的领导者沉默了片刻,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认为,这个王阿九,还是叫阿九吧,学志这么革命的名字,等他证明清白之后,再用也不迟!赵同志,请你冷静。你认为王阿九,如果是王丑九的儿子,他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赵正立僵住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的是他自己的前途。
可是非对错原本就是清楚的!
他起立,朗声回答:“我们是共/产主义国家,不应该实行封建社会的连坐制度。每个人,是脱离父权、家庭,独立的个体。如果王阿九犯了罪,应该按照法律惩办。但是仅仅因为他的父亲——如果是他的父亲,就惩罚他,我认为这不符合马/列主义。”
“赵同志,你是否意识到,你对王阿九的同情,已经超过了一个无产阶级战士对敌人宽容的极限?”
他没有说话。
已经没有什么好再问的了。
也已经什么好再回答的了。
——
“王阿九,我们代表党和国家来审问你,你有义务坦白交待。”
“是。”
“你的年龄。”
“二十九。”
“……你确定?”
“呃,二十一。”
“你要老实交待问题,重新回答!”
“……十四。真的是十四,我是去年掉的最后一颗乳牙,按照这个推算,我怎么也到十四岁了。真没有欺骗政府。”
这意味着这个王阿九,最大的年龄也就是十四岁。
审讯无法继续。
王阿九知道自己没办法被定罪。
除非,李子奎被逮捕。
在姓李的挨枪子之前,自己一定得想办法逃走。
自己得……
王阿九抱着肩膀躲到墙角里。
可他并不害怕。干了这么多年杀人买卖,王丑九早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哪有什么好怕的,后悔更没必要,死人活不回来他悔给谁看。
他是特别伤心。
自己知道不配,所以他从来没敢真拿赵阿宝当成自己的爹。
可这个人,真的就像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父亲。
你派谁来抓我都成,为什么你要亲自动手啊?
他把头埋进膝盖之间,用尽了力气,也没有阻止住眼泪落下。
——
1949年6月21日
这是王丑九和赵正立都会记一辈子的一天。
经过审讯,政府确认福满无罪,于21日将她释放。
起初她是想立刻离开豫西的,可有个人她实在舍不得。思前想后很久,最终福满还是找到了赵正立。
她是来求赵正立救救王阿九的。
“阿宝……不是,长长官,你能救救阿九吗?求您啦,这就是个娃娃呀……”
“无/产阶级政党没有什么长官,您叫我同志就好。”
“那那那,同志,你能救救他吗?”
“如果他没有罪,国家会还他清白。”
“他没……”
“可如果他做了错事,必须收到法律的严惩。福满同志,你在豫西生活多年,土匪造了多少孽,害过多少人,其实你比我更清楚。
是,王阿九还是个娃娃。
是,王阿九出身悲惨,一生可怜。
是,他要想在那么个环境里活下去,就得争强斗狠!
是,他本心其实还不坏,人非常聪慧,他也想学好!
是,我要是早点遇见他,我揪着他耳朵都得给他拽回俺老家去,他要敢不学好俺揍他!
可晚啦,福满。做过的事,死去的人,回不来。人家也是有父母的,人家没欠王阿九的!
啥悲惨身世,也不是他烧杀掳掠的借口!”
福满哭了。
赵正立望着她,只是说:“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政府吧,这其实是在帮他。”
“我其实个婊/子……”
赵正立无比坚定地跟她说:你是旧社会的受害者,这种罪恶,并不是你的错。
福满其实没听懂,但她很高兴赵正立没有瞧不起她。
“那天,我在街上招揽生意,阿九瞅见我了就派人把我叫了过去,说给我100个大洋,让我陪他进灵宝县待几天。……我听见有人管他叫九爷。”
九爷,小秦岭只有一位九爷。
“叫他的那个人,是王褶子。”
王褶子,王丑九团伙核心骨干,已被击毙。
“同志,我知道这孩子犯了大罪过。可他年龄毕竟还小,好多些事他不懂得呀。”
“我那个娃儿,要是顺利长大了,也就是他这个岁数。我也算当过娘吧,同志,我就以一个当娘的人,求求你了,替他说句话吧。”
赵正立沉默,如泰山石。
他点了根烟,抽到一半才想起来请求福满原谅他擅自点烟的行为。
抽完烟,决断已下。
赵正立押送福满会审讯室,共同举报王阿九就是王丑九。
——
同样是1949年6月21日
王丑九毕竟还是小孩模样,看守不自觉地对他就有所优待。
所以王丑九决定,选在这天,逃跑。
他是真的不该回去看赵阿宝。
福满说的,他听见了。
这是背叛,这女的说得再多,哭得再凶,她也是把他卖了。
可他不恨她,或许是因为她说她是当娘的。
他没能当面跟福满说,其实她长得很漂亮,特别像观音菩萨。
真的挺遗憾的,他真该说出来,可惜没机会了。
很多年后,王学志想尽办法打听到福满嫁给了一个钢厂工人,夫妻感情很好,还生了一个女儿,叫小九。
他是真的很高兴。
-
而赵正立说得没说的,他也听见了。
自此,无论莽莽中原,鸭绿江畔,还是白山黑水,王学志恨了赵正立一辈子。
入骨的恨。
没理由,没有逻辑,没法发泄,毒入心肺让人发疯的恨意。
——
当看守所发现王丑九越狱的时候,搜捕当即展开。
可那会他已经离开了至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对于在秦岭里混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足够了。
6月21日午夜,王丑九一头扎进秦岭深处。
6月22日下午,他已经到了太原近郊。
为什么来太原,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有个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过太原的历史。
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烈士家庭的遗孤。
这个孤儿也是个男孩子,说来很巧,他们两个人的脸庞有些相似,这个男孩大他四岁,已经获批加入军队,正要去太原报道。
这个男孩叫王平。
真的很巧。
王平对这个软乎乎的可怜弟弟很是照顾,两个人就做伴走了很久,聊得也相当投机。
王阿九很喜欢他。
所以隔了三天,才动的手。
尸体被他埋在深山里了,论杀人越货王丑九是专家,他可以保证就算有人发现了这具死尸,也找不到可辨认身份的印记。
7月4日,王平到太原报道,加入军队。
后来,在要过鸭绿江之前的誓师大会上,首长觉得他这个名字不够有革命气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脱口而出就是:
“那我就叫王学志吧!”
——
下章回归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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