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赵家坎加上外来的同志和内在的猪狗牛羊都算上,唯一有块手表的就只有王学志。
他的那块机械表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式装备,精致漂亮,走时极准。
再加上王学志自己,是个极为守时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混进革命队伍之前,他是资深当土匪的。干这行当的人嫌狗憎猪都不吃,,哪个中原胡子略微晚一点没在规定时间逃跑掉,那可能就是脑袋搬家的后果。
所以当他听见有人吼着“死人”了闯进来时,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看表:
10:12
来报信的人,也是他带来的,叫刘金。
刘金大吼着进门,风风火火地见着个人就嚷嚷贾三德出大事了,等到其他人都奔出去看情况的时候,他才附在王学志耳边轻声说:
“晒粮场,脸煞白嘴唇青紫。脱了棉袄,没挣扎痕迹。看鞋上的雪印子,很厚没有泥。手指甲也干净。”
王学志听见这话,没做任何反应,反倒是一边帮着刘金把头上的飘雪扫干净,一边叮嘱他:“山里冬天风硬,头发要是湿了,你明一准得风寒。”
刘金半弯着身体,低头称是。
所有人都知道刘金不是王志华的下属,跟什么嫡系更没关系。
两人的关系却是非同凡响的好。
老王眼光极高,能入他眼的人,那要么是人物中的人物,要么就是能当爹的那种大好人。
这个刘金哪样都不沾,却被王志华当眼睛珠子似的捧在手里要多小心有多小心,可见此人的能耐本事。
王志华刚想再问他点别的什么,却突然瞄见西屋门口隐约有两个人影掠过。
这人影躲躲闪闪,做贼一样。
必然心中有鬼。
王学志一拦刘金,他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
柱子和安华他娘原本怒气冲冲地往勇锦老爷子屋里闯,就想找着王学志狠狠参那个贾三德的一本,却不想还不等他们痛诉一番,刚站在门槛上就听见了姓贾的死亡信息。
这两位都是军人家属,一给当兵的做儿子,一给当兵的做媳妇的,真正见多识广警惕性很高的人。这猛地来这么个噩耗,两人也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簇拥着就想往西屋炉灶后面躲起来。
柱子刚护着正华他娘转身,就跟王学志打了个照面。
他们转身前面对的是出西屋唯一的出口,背后连人带鬼一个没有。就转个身的功夫,王学志不仅冲进了西屋还绕弯堵住了他们两个人的去路。
打照面的瞬间,王学志一扭一扣,抓住的却是正华他娘的手。
“许萍翠同志,请解释一下你指尖的血。”王学志甩出手铐就给正华他娘拷上了,“赵国柱同志,也请你解释一下你嘴角的鲜血。”
许萍翠
赵国柱
这是正华他娘嫁到赵家坎后,第一次有个村外人连名带姓的称呼她。
这也是柱子长到十八岁,第一次从外人嘴里听见自己的学名。
日后他们就会知道,王学志这种语气,这种叫全名的称呼,一般是对付阶/级敌人专用的。
同样,这也是王学志第一次,正式地跟赵正立的妻子对话。
——
这边小王正在拜见师娘。
那边赵二平正在威风八面地给人当姑奶奶。
安华和安顺这两安,对着正立家这一个二,那是既讲不过理,又比不过她的张牙舞爪,最后只能哥俩憋屈地靠在牛屁股上,听着二姑奶奶开庭审讯。
其实这俩安都没闹明白二平这耍的心眼。
二姑娘琢磨着,这不管好歹,那也是我把人家给打了。还一打打俩,这是罪上加罪。
你说王学志要是见着自己带来的兵被揍成这么个花红柳绿的德性,咱不说王同志会站在哪边了,就说你让人家面子往哪摆?
二姑娘又琢磨着,咱爹说过革命工作要讲事实摆道理,那今个俺就得先把事实做瓷实咯。
来,刘英,你字好,你先写,给俺照实了写!签字画押盖手印,立字据!
甭说别的,你就说说,你们今晚上来,是有政府给你们指示了啊,还是你们自己个过来讯问我的?
这只是说是文斗还是武斗?啥,没说?那就是没指示你们武斗,对不!对你就给我写!
赵二平左手鞋底,右手抓干草专用犁耙,左右一挥,气压全场。
可就是没压住刘英。
就算赵二平吆喝着狠狠揍她一顿,她再不招就让牛用屁股把她压成糊塌子,刘英都恶狠狠地拒绝供述。
她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而刘英不写供词,许康平也坚决不写。
他的想法就简单得多。
这几年,许康平已经见识过太多拿着一纸语焉不详的文书就能把个大活人生生逼死的事。他之所以来漠河是为了给他父亲增光添亮的,是为了让旁人说“你看许康平这么正直无畏的革/命战士,儿子英雄当老子能差到哪去?”的,就算办不到,他也不能连累自己的父亲。
大时代里他救不了别人,但豁出命去也要救他爹。
豁出良心去,也一样。
形势到这个地步再次陷入僵局。
对着一个哭得鼻头红红却还威武不屈的大姑娘,和一个蔫头巴脑耷拉着肩膀,胆小到不敢对着直视别人却敢在鞋底子面前大义凛然的小白脸,
结果却是赵二平彻底没话说。
这俩怎么跟毅然赴死的革命烈士似的?
合着这算我欺负他俩?不是,先挨揍的不是俺么?昨打了俺一下午啊可!
赵二平难得自我反省了一下,大概反省了一分钟吧。
然后她就揪着鞋底冲着刘英去了,蹦着高地用鞋跟堆姓刘的脑门,准备武/力镇压到底。
俺错了?那就错了呗!反正俺不能吃这么个亏!
——
正当跟牛靠在一块的那俩安,犹豫着是不是上来劝架的时候,这小小牛圈的铁门上再次响起敲门声。
看来这么个大雪深夜里,彻夜不能眠的不止他们这几个人。
安顺躲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外面,就猛地打开了门。
能治赵二平的人,终于来了。
赵正立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赵平平,迎着风雪,安静地站在大门口。
她的身影挡住了大雪所赠予的夜光。
只有牛圈内微弱的一点柴油灯,照进平平黝黑的眼中。但她脖子上艳红的大围巾,也为这个沉稳的女孩添上了些许温情的暖色。
原本赵二平是蹦着去打刘英脑袋的,结果一瞅见她姐来了,二平立即蹦着就扑进她姐姐的怀里。
到这会,二平姑奶奶才觉出委屈来。
安华和安顺就咧着嘴欣赏着自家姑奶奶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得跟小奶猫似的,对着她姐玩命撒娇。
他俩是看习惯了,不会觉得什么,顶多有点肉麻。
然而刘英和许康平却没长过如此见识。
他两人原本就很畏惧赵二平这个小不点了,结果这小不点母老虎之上居然还有这么个看上去不显山不显水的姐姐级大老虎,这让两位省里来的同志不由得心头一紧,腿肚子开始转筋。
赵平平却是意外的谦逊随和。
她竟然首先向刘英和许康平道了歉。
刘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没想过赵家人居然是这么个态度,一愣之后,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
赵平平就一边揪着自家妹子给她脸上抹红药水,一边跟刘英说起话来。
在场所有人,那俩不争气的安华安顺,以及贼机灵的赵二平,都没听出来,赵平平这是以闲聊的方式在谈判,也是在不动声色的要求刘英让步。
刘英自己更是一点察觉都没。
但是许康平有。
他父亲毕竟是许友意,这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是不会被赵平平温柔的态度所蒙蔽的。
所以赵平平没有找他聊天的意思。
赵家的大女儿只是掰着自己呲牙咧嘴的小妹,用手指勾着一抹红色,笑得温柔,跟中秋暖月亮一样,照的人心头特舒坦。
赵平平说:“俺妹呀就不知道个和为贵的道理,你说她蹦这么高,谁还听她说理去?不过她就一个娃儿,你看这么点个,同志们,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哈!俺回家骂她去!”
和为贵。
“刘英同志是工人的后代,俺可佩服了。来来喝茶!许同志也来喝茶。”
她知道我父亲是谁?
笑盈盈的赵家女孩这时撩了撩自己的长发,
露出了胸前金黄色的主席像。
以及,她那被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银手镯。
这个手镯,许康平太认识了。
这是他祖母送给他母亲,还有他干妈的。
许康平的态度当即转变,用赵二平的话讲,就是从顽固对抗她这个政府,转变成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不用许康平怎么劝解,刘英在赵平平的笑容里,干干脆脆地写下今晚发生事情的全经过。
赵平平就把自己妹妹推起来,让她给人家道歉。
二平自然不同意,就叫唤得像个小猫崽子似的,搂着她姐撒娇。
半个小时前还异常紧张的气氛,就此烟消云散。
赵平平笑得眼睛眯成个月牙,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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