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志把赵平平送到政府大院家属楼旁,还离许家特别远的时候,就听见了这么一声怒吼。
“坐正了,拿笔的姿势要对!人正,字才会正!”
王姓同志内心深藏的那个王丑九,当即被这么一嗓子震撼得直哆嗦。由不得他不想起当年是怎么被赵正立训得笔杆条直的心酸日子。
“赵二平,你消极抵抗是没用的!我不吃这套,重写!”
王学志心中顿生对许康平的无尽崇拜之情。
能把赵家闹腾娃娃赵二平管的乖乖听训,看来他对许同志要重新评价一番。
这人才,了不得啊。
不过,要等白天工作的时候。
这里是许友意的家。
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里看。
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古往今来的,一个权字,斗得多少英雄豪杰红了眼。就算是无/产/阶级战士,在面对权力的诱惑下,也难免会有纷乱心思,更何况如今是平地走着都能顿生风波的险恶时期。
王学志虽然不知道遥远的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能够掀翻一切的巨变已经酝酿成型,就等某个时刻的降临。
如今这平安祥和的岁月只不过是个假象,狂风巨浪之下,就算是普通人稍微有个不慎都可能下场凄惨,更何况是自己。要是万一行差踏错,多少年前的那颗枪子,迟早会再找过来。
所以,以这家属院小小大门为界,他和赵平平,分道扬镳。
政府家属院里本来人就很少,在1966年初的深冬里,高墙之内廖廖几星灯火照不亮雪夜,只照得一地落寞。
但这也是种幸运。
月牙隐约躲在天上,露出一线光彩,映在无人践踏的雪地上。云朵一般敷在红墙上的雪层,与大地交相呼应,更显出透明的白。
赵平平玩心大起,小心地在雪地上绕着圈走,留下一个个的脚印。不多久,王学志就看出她留得是什么。
一个“正”字。
正人君子的正,赵正立的正。
小丫头噙着一丝笑意走回来,散乱的发丝遮住她的眼眸,只有声音,清冽如旧:“王学志,你说让我和我妹搬出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感谢你。”
“但是你拒绝。”王学志闭着眼睛,不是懒得看这个姑娘,是懒得看这个世界。
他这一晚上陪小姑娘玩,当然是有目的的,不过是想说服这两个女孩子远离危险的许家。
看来功夫白费。
“是的。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跟许叔叔划清界限。”小姑娘笑了,能把王学志气成这个德性,她很有成就感的,
“我就是个普通人,以后不会有什么成就。但若能做个正直的人,这辈子也就够了。”
王学志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丫头还有二楼那个滋哇乱叫的丫头一道,黏在电报纸上,发回漠河,永远不许再出来。
要么打晕她们,直接扔车里,运回……
运回哪里?
这片天地,能去哪里。
王学志转身离开。
这次不是负气,不是闹别扭。
而是真的无话可说。
可有人有话要跟他说。
这个人,就是赵二平。
平心而论,原本赵二平大姑娘是不准备破坏那俩之间的气氛的。
一个跟被啃了一大口的月饼似的月牙照着,她姐在这头,戳在地上不言不语,那老王在那头,闷声不坑,推车就走。
这气氛,这格调,多好看啊。
再等着明天,老王同志后悔了跑到毛肚店,趁着热乎气糊脸的时候,如英雄王成那般一脸正气,正义地对着她姐讲:平平,我错了。
这多有意思啊,这好事……那不就成了么!
多个姐夫多条路,以后赵二平在哈尔滨下什么馆子都有人掏钱了,这多滋润那。
但很可惜,她有任务在身,必须打破这腻歪人的小情调。二平姑娘借着接她姐的功夫,给王学志塞了个小纸条。
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天的凌晨时分,王学志再次翻墙进入家属楼的原因。
许友意要见他。
他无法拒绝,因为许友意塞给他的,是许汉口的照片。
——
许友意是老红/军战士,一生战场辗转。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对身外物就更是毫不在意。
许家体面的只有住的那栋楼,推门一进去,这个家简朴到寒酸。
四白落地,粗木桌椅,仔细一瞅,好几样家具应该都是捡的破烂,拿回家整理整理,擦干净了就用。
许友意端坐在这干净的房子里,于暗夜时分,等着王学志的到来。
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纵使城府深沉如许友意,也不禁露出个笑容。
“我其实对你是否愿意来跟我见面这点,是没有把握的。”许友意递了根烟给他。
老王沉默抽了一口,抬头:“老首长,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和许友意的关系,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所有人都不在意。
王学志在朝鲜战场上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是当许友意的勤务兵。只是在他得知这位和蔼老首长居然也是赵正立的老领导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想办法把自己调到前线去了。
因而,王学志这声首长,叫的是很恰当,但这寒暄里也的确没什么感情。
许友意消瘦的脸上,笑意反倒越发明显:“在正式谈话之前,我能先问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许汉口吗?”
他阻止了王学志要说出口的话,抢先解释了小王的疑问:“你这个人,不结党不拉派,是个一心求上进的人。”
王学志听见这话,烦的又狠狠抽了口烟,“上进”这个词用的是真他妈的好。
“但你对在意的人和真心待你的人,是非常真挚的。那种真挚,让我认定,你其实是个正直真诚的人。”
……首长您跟赵正立的眼神真像,都该配副眼镜去。
“这就是我请求与你见面的原因。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许汉口和你的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友意耐心的等待,在很久后终于得到回应。
“1951年6月,我从您身边调到前线后的第一个月,是在三八线附近开展反击战工作。当时我所在的连负责掩护前线同志撤退。”
王学志的烟已经燃烧干净,只剩个烟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我们连除了我之外,全体牺牲。”
美国人的火力,不是像雨点一样砸在志愿军战士身上,那是天塌了下来,直接把人盖到死地里。
援助、火力、后勤,敌人应有尽有。
无援、火力匮乏、后勤断绝,志愿军拥有的只有一腔忠勇,只有“不能让美国人破坏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和平”这坚决的念头。
多少人可以为了这个念头死掉,死在和平已经降临的1951年,死在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
“我们连长叫许春定,他在最后时刻用他自己的身体,掩护住了我。”王学志不愿意,强忍着,但声音里还是带了哭腔,
“许春定,是国民党起义军人,他亲哥,就是许汉口。”
“我是在57年才找到许汉口的,告诉他这个噩耗后,许汉口自杀了两次。因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念想,没了。”王学志沉了沉嗓子,
“首长,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可有时候我想,若是逝去的人在天上真能看见我们,那该有多好。”
“我欠许春定一条命,注定无法报答。我这么说您可能会觉得我不像个革命意志坚定的人,其实我本来也不是,我上战场是为了好好活,我奋勇杀敌,是因为我想挣个功劳,衣锦还乡,您知道我父母都是烈士,我想让他们为我骄傲。”
“我关照许汉口,其实是有私心的。我是通过照顾他,来弥补我对许春定同志的亏欠。”王学志低沉着嗓子,说完最后一句话。
许友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么想,其实是人之常情。我们做革命工作的人,就算斗争意志再坚决,也毕竟只是普通人。人么,自然有七情六欲,会伤心,会愤怒。”许友意脸上还是那么一个清淡笑容,只是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对王学志的宽慰。
可以听出来,他对王学志的回答是满意的。
于是,正式的工作会谈开始。
“王学志同志,我代表省工作组委派你一项重要工作。”
王学志起立,敬礼。军人职责,就是接受军令。
许友意微笑着,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话题:“你应该知道,就在几天前,1月9日,咱们的哈尔滨轴承厂试制成功了高精密机床用的高精度轴承,这种技术水平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领先的。现在轴承厂的同志们正在日以继夜的工作着,目的就是乘胜追击,早日研发出属于中国的工业母机。”
“委派给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哈尔滨轴承厂,”许友意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距许说道,“不受任何危害。”
王学志大声回应:“是。”
他没问这个危害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
他也没问以许友意现在停职检讨的身份,要如何把他调到轴承厂去。
两位曾经的志愿军战士相视一笑,为了这个国家的平安祥和,他们都是可以付出命去的,不需要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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