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王学志眼泪都没干,就笑着问许友意:“首长,您是怎么知道许汉口这个人的啊?”
他说话语气没变,神态没变,依旧恭谨,依旧哀痛。
只是杀意,冲天。
像他这种人,不用放狠话,也没必要。
老话说图穷匕见,王学志琢磨着与其让那把匕首握在别人手里,还不如他先把桌子给掀了。
横竖他们当兵的之间,从来都是坦荡荡,你要琢磨我,我就只要琢磨回去。我掀桌,哪天你在掀回来好了。
许友意也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老兵,被曾经的勤务员这么呛了一句,他的反应不过是豪爽大笑:
“都是许,那自然是一家子!”
老军人干脆承认。
“王学志,你知道么,啊,你肯定不知道,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个许春定啊,他啊,他是我的儿子,老三。我离开家的时候,他才四岁。”
军人的哀痛,也是坦荡的。
“我与我妻共有四子两女。两个囡囡没活过重庆轰炸,妻子因为这事太伤心不久离世。大儿最终下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当年我跟随总理投身革命,抛家舍业,我不后悔。这是实话,真话,可这么些年,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王学志啊,我是真对不起他们。
许汉口是我给他取得乳名,他正式的名字应该是许春维。”
听完许友意这番动了真情的话,王学志没觉得惊讶,当然也没有感动。
他只是觉得恐惧。
他没告诉这位老首长,许汉口因为曾经的出身,过得有多不得志。
他跟许春定不一样,许春定是起义,许汉口是投降,两个字的差距,是,面上待遇的确完全一样,国民党军人和□□军人待遇完全相同,一个战壕里的子弟兵,不分彼此。
他看见过老红军战士扑在许汉口身上为他挡子弹,也知道许春定在战士中威望很高,包括他这个刺头都服许连长。
可那会是打仗。
现在是和平时期。
人心里的隔膜,在砍刀和炸弹之中不会先出来什么。
宿怨,只有筷子上的酒肉能喂饱父母老婆孩子的时候,才会再次成为心头的那把刀。
现在这刀,早就挂在许汉口脑袋顶上了。
结果您这个当爹的还来添乱!
头昏目眩的王同志现在只想短暂地信一下如来佛。
好让佛祖给天上那个叫赵正立的报个信,你说老赵你啊你,围着你的人不是土匪就是国党家属还是大地主,你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许友意只是闲在在的坐在那里等他,等他是否决定站到自己这边来。
“职责范围内,我会保护好许康平。这是作为工作组组长应尽的义务。”
王学志掂量了下这副担子的份量,自认为,十个王学志绑一块也担不起。
这艘叫许友意的大船,不论曾经多么强大,都注定即将沉没。
他又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刻登上船?
许友意轻笑,把根香烟放在手里把玩半天,递给王学志:“大夫不让我抽烟,总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啊呀,我就想,人各有命,抽与不抽,我到日子都得死嘛。”
人各有命。若是他日许康平真会被我这个当父亲的连累,你护与不护,又有什么用?
“王学志,我把家事告诉你,只是要让你没有顾虑,保护好哈尔滨轴承厂,敌人对我们的胜利果实一直是虎视眈眈,不能让他们得逞!”
王学志再次起身,行礼,大声允诺:是!
他心里小声嘀咕:拉倒吧,老爷子,你这是公私兼顾,心里小算盘一拨拉,把小儿子托孤给我。
你想让我当诸葛亮,那也要看看我长没长孔明那个脑袋啊!
……犯愁,王学志满腹愁肠,怅然地离开了许友意的家。
这些事,许康平和楼上两个小姑娘,都不知道。
-
不过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赵平平就知道了。
这真不能怪老王疏忽大意,嘴上没把门的。
因为这是他特意告诉赵平平的。
原因特简单,老王心里不平衡,他得拉几个人下水。
他从许友意家里翻墙出来的时候都凌晨四点了,那西北风跟大雪片子合着伙地往他脸上招呼,那风都不是刮,是跟刀片子似的剐着他的肉。
那自行车也就是不会说话,但凡这车有点语言能力,必定是对王学志破口大骂,随即裹着自己那俩轮子逃生而去。
破车不愿顾及王学志,可老王同志万万是不得他的这俩破骏。
王学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毕生所挣工资全部祭了自己那五脏庙,家里唯一能值点钱的破烂也就是这么个车了。
所以在西北风的刀削斧砍之下,他先是推着自己这罢了工的遭瘟车,然后是抱着,最后是跟扛了好几袋米似的扛着这破烂,一路跋山涉水,方才到了那两个平开的毛肚店。
问老王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宿舍?
他家在市东,许友意家在市西,从老首长家里出来奔到同样在西边的毛肚锅店,已经耗尽王同志毕生功力。
要是让他直接回市东……朝鲜平原上的大骡子也不是这么个用法。他要是因为被风刮到壮烈牺牲了,那找谁赔去?
因而,当赵平平和二平这俩平,开开心心地来到自己姨妈的店铺时,就看见店门口蹲着一个形似解放前乞丐,又似堆破布头上按了个毛茸茸大脑袋的稻草人。
此人之形容狼狈,之可怜凄惨,望之,赵二平差点没捧着肚子笑到在地上打滚。
“哈哈哈!王学志,你这是咋啦?哈哈哈,哎呦妈,解放十来年了俺都没瞅见过这级别的,姐,旧社会乞丐也就这样吧?哇哈哈哈!”
赵平平比较厚道,忍着没笑。
虽然她也是仔细瞅了好久,才没拿出馒头来救济这位可怜人。
两人前头领路,老王踉踉跄跄地搂着心爱的自行车,宛如搂着离别的恋人,半瘸半拐地走进店里。
然后他就把人毛肚店里能吃的存货,全都给吃干净了。
那鲸吞虎噬的勇猛相,也就是毛肚店规模小,要不然赵二平真得把街坊们都请过来好好欣赏欣赏。
赵二平其实是主要经营这家店铺的人。
平平这姑娘,怎么说呢,她拿刀去砍肉,那肉被砍的风险都不如她把自己砍伤了风险大。以前爹就说过平平得亏有十个手指头,要不然这都不够切菜用的。
她这回回做个饭都恨不得能有个血光之灾的本事,让一个人有了受到充分锻炼的机会。
这个人,自然就是赵家二姑娘。
二姑娘的功力可说是一日千里,假以时日,她必然能成为一代厨神仙,取代灶神爷的位置。
所以她现在必须去卖菜。
老王也就悠闲地晒着自己的肚皮,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交待给同样悠闲地东擦擦西抹抹,混水摸鱼混得理直气壮的平平姑娘。
平平听得仔细,想得认真,然后问了个问题:
“王学志,你信佛吗?”
“有话直说。”
“要么你找个佛信信?”
“有话直说。”
“我就是觉得吧,老王你这人品也实在是太不好了。
你瞧瞧围着你的都是些什么人,孙秀山就不用说了,那算飞来横祸。其他的呢,不是这个反动势力,就是国、民党那边的。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
“……”
“物以类聚啊,王同志,你不会也是什么打入我党内部的敌人吧?”
王学志冷笑,刚要说话。
赵平平立即否定:“也不想。就你这副模样,活得这么辛苦,是没当国民党的福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生气哈。”
王学志:……
逗贫结束。
趁着自家妹妹没回来,赵平平索性把话问透了:“你把这些告诉我干什么?”
王学志耷拉着眼皮,心想我单纯是为了想把别人也拉下水。
然后此王姓大尾巴狼,一副正气蓬勃到要外溢出来的模样,正经严肃地宣告:
“一来,你马上就要到单位报道了,先知道下工作内容对你有好处。”
赵平平笑了:“嗯,为我好。”
王学志士气受到打击,仍旧坚持:“二来,你们现在住在许家,你父亲和……”他歪了下头,代替那个人名,
“他们是众所周知的战友和多年上下属关系。那个人要出了事,一个不小心就会连累到你家,你需要做好准备。”
老王犹豫了下,再次问道:“你们真不考虑搬出来吗?”
“不考虑。问题结束,第三条。”
赵平平开始炖毛肚锅用的汤料,这是她唯一会做的菜。
“第三条,孙秀山那个人消息灵通的很,他也没底线。很有可能在你到了单位之后,刻意刁难你,或从你身上找许友意的把柄。”
老王揉了揉脸,对倔强如驴的赵家人,他一向很没办法。
“你说完了?”赵平平盯着汤锅,犹豫这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开。
“有话直说,姑娘。”
赵平平一边往锅里放凉水,一边说:“我姐妹跟你王学志有仇,跟许康平也有仇,跟刘英还有仇,指不定孙秀山一了解漠河的情况,就来拉拢我们俩。到时候你王同志可就有的检讨要写咯。对不?”
王学志被她噎得直咳嗽。
当然晚些时候,老王这个仇立刻就报回去了。
今天的毛肚锅,难吃到了一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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