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尔芙侧转身子,慢条斯理捋着鱼腥草。
眼角余光挂住客厅。
她站的位置很刁钻,恰好能看到客厅,却很难被客厅的人看到。
苏宴宴坐在地毯上,半扬着巴掌大的漂亮脸蛋,鼓着腮帮子生气。
骆朗单膝跪在她身边,瘦高身躯弯下,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把散落的长发别在她耳后,俯低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苏宴宴总算骄矜地点点头,一脸“好哒,姑且信你”的傲娇模样。
骆朗似乎松了口气,半侧的俊颜露出笑意,鼻梁前倾,轻柔缠绵地吻过去。
客厅暖黄的灯光照着,青年薄唇贴上女孩花瓣样的柔唇,丁香乍吐,辗转碾磨,片刻方分。
是她心目中爱情的味道,简单、干净、甜得醉人。
握着折耳根的手停在空中,水龙头没有关,水声浠沥沥响着。
程尔芙站在方寸之间,手脚冰凉。
想象过千万次都没能具体成像的画面,逃避了整整一年也不愿意去描摹的画面,如今直杵杵摆在眼前,令她无处可逃。
空气似乎被抽空,胸口窒息般灼烧,快要喘不过气来。
池塘里的鱼儿虽多,她却从没用过半点真心。说来好笑,她一颗心纹丝不动地游离,男生们反而犯贱地爱她,为她跟女友吵架分手,为她鞍前马后的效劳。
她真正放在心里的男孩,她却害怕得远远逃开,甚至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以免连朋友都没得做。
爱情的游戏,果然是谁先动心,谁先输一半。
骆朗走回厨房,客气地跟她交代:“小狗,你去客厅坐一坐吧。剩下的活儿我自己来就行了,不用劳烦。”
许是刚跟女朋友接过吻的缘故,他白皙皮肤上透着点隐约的红晕。高挺的眉骨下,深眸黑亮,漾着清透柔和的水纹。
程尔芙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她洗干净手,从厨房出去,正好看到苏宴宴趴在布沙发上,立起小腿看卷子。小熊睡裤垂落,小腿裸露在外,嫩白纤直,一如夏天刚生的细藕。
从程尔芙的角度看过去,一眼看到卷子下藏着一本厚厚的大书。
苏宴宴一抬头,碰上程尔芙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心虚,眨巴眼睛,小猫招手:一起看?
程尔芙没忍住好奇,凑过去看——没看懂,全是不认识的字母。
苏宴宴好心给她解释:“拉丁文的神学大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看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中世纪和尚辩经,讨论上帝是不是雌雄同体呀,耶稣复活的时候头发和指甲有没有变长呀,天堂有没有屎啊尿啊,特别认真,长篇大论的,太好玩了。”
程尔芙看她的神情难以言喻:这有什么好玩的?关键是,看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考研又不考。你脑子有毛病?
苏宴宴问她:“你猜,一根针上能站几个天使?”
什么鬼问题?
真是,跟她多说一句话都担心人会跟着变傻。
程尔芙起身就走,苏宴宴也不管她,重新埋下脑袋,小腿晃来晃去,一个人也看得兴味十足。
门铃响起来,骆朗在厨房叫:“宴宴,开一下门。”
程尔芙回头看一眼,立刻被苏宴宴逮住视线,大眼睛里意思很明显:你离得比较近哦!
门外是袁伟至,他是来送新手机的,比程尔芙原来那个贵很多。程尔芙看了一眼,慢慢低下头,抿紧唇。袁伟至看得心里发酸,强行塞到她手里。
袁伟至换鞋进门,先去厨房门边上跟骆朗打了声招呼:“我吃过了,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别预我的。我就是放心不下小狗,过来看看她。”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客厅哐当一声响。
苏宴宴从沙发上跳起来,动作太大,卷子下藏的大书掉地上了。她也不理会,手里抓着手机,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袁伟至,压低声音:“姜小丽?你怎么才接我电话?我跟你说,上次我劝你分手的那个渣男跑骆朗这里来了……”
“渣男”袁伟至眼睁睁看着她跟个袋鼠样飞快蹦进房间里,砰地关上门,气到印堂发黑,怒吼一声:“骆朗,你女朋友又发神经,你就不能管一管她?”
“不能。”
回答来得迅捷而平静,厨房里的青年头都没有抬一下,专注处理手里的新鲜海胆。
苏宴宴躲在房间里,叭叭叭一通告状:“渣男说不放心小狗狗,特地来看她。这什么破借口嘛,他是发小,骆朗也是发小,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猜他就是巴巴地找个借口过来,想跟人家献殷勤。我早就跟你说过哦,那个男人一脸臭狗屁的样子,才不是什么好东西呢,我从小到大,看人可准啦……”
“宴宴……”姜小丽打断她的自我吹嘘,“是我让伟至去的。”
呃……想驳倒她?她可是逻辑鬼才哦!
苏宴宴眨巴眼睛,问道:“你不让他来,他就不来吗?”
姜小丽握着电话的手一紧,一时竟茫然得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让他去,他就不去吗?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她心知肚明。
袁伟至虽然人在家里,一颗心早就飞到骆朗那里去了。她问他什么,他都心不在焉。
做好的饭端上桌子,他扒拉两口,就说没胃口。问他要不要看电影,烦躁的两个字“没空”。椅子上像长了钉子,总是坐不安稳。就连她刻意去跟他亲近,都被他不耐烦推开,一句“没心情”打发她。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能怎么办?还能哭着喊着,不让他来找程尔芙吗?袁伟至更会嫌她无理取闹。她主动开这个口,还能在男人那里落个懂事大方的名头。
可就算是这样,苏宴宴凭什么戳穿她?
袁伟至是她男人,凭什么就要被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骂,她是炫耀骆朗更听她的话吗?
心里阴着火,说话就有点不客气:“那个女人这么说的?也是,她在我们家的时候,伟至老围着她转,我气不过,跟他吵了两句。伟至倒是肯听我的话,就把她打发去你们那儿了。说起来也是我们的不是,给你们添乱了。不过我看你和骆朗挺好的,你肯定不会像我这样不懂事,就麻烦你和骆朗多照顾照顾她。你可别学我,让骆朗在老同学面前丢面子。”
对面挂了电话,苏宴宴还没回过神来。她正想解释两句呢,小狗狗并不需要人照顾啊,她做事挺勤快的,铺床叠被,下厨帮手,是个勤劳勇敢的好姑娘。姜小丽是不是对她有些误会?
都是坏男人不好嘛,干嘛要怪到娇滴滴的女孩子头上去?
被挂电话这种事显然不足以打击苏宴宴的心情,她把手机往家居服兜兜里一揣,高高兴兴地拉开门跳出去。
她都闻到红酒焖牛肉的香味了。
“咦,渣男呢?”
程尔芙正在收拾茶几上乱七八糟摆放的卷子,听到她的问话,抬头回答:“我让大袁回去了。”
她看着苏宴宴,淡淡道:“你说大袁对他女朋友不好?吃完饭你打电话给姜小丽,看她怎么说。”
晚饭在阳台边的小餐桌上吃。桌上摆着精致的骨瓷餐具,红酒焖牛肉冒着热气,毛栗子一样的硬壳里装着处理干净的海胆刺身,焦黄色蛋饼里铺着小粒生蚝仔,折耳根用红油凉拌,汤碗里汁液奶白,上面飘着翠绿葱花,鲜味扑鼻,正是合乎节气的螃蟹冬瓜豆腐汤。
桌上两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各盛了小半红酒。唯有苏宴宴面前是玻璃杯,装着热好的鲜牛奶。
程尔芙入座,看骆朗端了杯酒放在她面前。心中一动,侧脸望着骆朗,语声柔和:“朗哥还记得我喜欢喝红酒,谢谢。”
骆朗看她一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嘲弄的光芒。随即极好地掩饰住神情中那点异样,他朝她举杯,云淡风轻:“烩牛肉剩下小半瓶,不好浪费。”
饭桌是北欧风格的,简约小巧,只预计了两人对坐。如今多了一个人,骆朗把自己的位置让给程尔芙,自己坐在边上。
阳台的玻璃门已经拉开,十月的晚风夹杂桂花香味吹进来,宴宴觉得舒服,皱着鼻子,闭上眼睛,小手伸进骆朗怀里揣着,赤脚在风里摇来摆去。
骆朗没有怪她在客人面前失礼,低头吻了一下她额头,拣她爱吃的,一样样喂给她,就像平时无数个没有外客的黄昏一样。
趁没人注意,程尔芙偷偷把骆朗喝过的酒杯跟自己对调。
柔软而敏感的舌尖在杯口骆朗喝过的地方舔了一圈,偷情般的刺激令她脸颊酡红,眼眸湿润。
这原本是勾引男人的无数小手段之一。今天却成了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唯一的知情者就是她自己。而她也如此前沉醉于她的纯欲而不可自拔的男生一样,沉溺于这甜蜜的毒药中。
“朗哥,我手机坏了,开不了机。你看吃完饭能不能给我找个修手机的地方?里头还有很多资料想恢复,好转移到新手机上。”她放下酒杯,跟骆朗商量。
苏宴宴睁开眼睛:“你手机怎么了?”
程尔芙简单回答:“不小心掉水里了。”没想到骆朗也同时开口:“姜小丽生气,把小狗的手机扔水里了。”
程尔芙忍不住瞪了骆朗一眼:我可谢谢你了。
苏宴宴回过味来,大眼睛刷地看向程尔芙:“哦,难怪你有勇气说,你怕影响他们感情。原来梁静茹真的给了你勇气。”
“我跟大袁真的没什么,是嫂子多心了……”
苏宴宴心不在焉地猛点头:“我相信你,小狗狗,要是你跟那个男人真有什么,早八百年都有了,也不会有姜小丽的位置了,对吧?——咦,这句话好耳熟哦,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过,好奇怪……你真的让我去问姜小丽,你不怕她会骂你吗?”
吃完饭,骆朗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一回头,程尔芙已经擦好桌面。
骆朗:“谢谢,你太客气了。”
“做客的规矩嘛,你教过我的。”程尔芙看着他,心里有几分期待。
她丧母的那年暑假,秦如韵把她接到家里。十四岁的少年骆朗默默替她写好家务清单,还被秦如韵责备了:“小朗,尔芙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安排好的琐事,浇花、擦桌子、整理书桌,看似毫无意义,却让她一直紧绷上锁的精神慢慢松懈下来。住在别人家的那个月,反而是她丧母后最自在放松的时间。离开的那天,她抱着秦如韵,哭得山崩海啸,哭出无数此前无处释放的彷徨悲伤。
骆朗他,还记得这件事吗?
然而骆朗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他只是简单谢谢她的帮手,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留在她身上。
他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苏宴宴。
苏宴宴一心记挂着给姜小丽打电话,吃完饭就欢快地赶他们走:“你赶紧带小狗狗去修手机吧,我记得那家店晚上会关门哒,去晚了老板就下班啦。”
骆朗看着她兴奋得亮晶晶的小脸,有点无力:“宴宴,别多事。每个人都有自我做主的权利。”
苏宴宴猫儿眼一亮。
权利?跟她飙大词?你怕是忘了,苏大小姐校辩队王牌,专业辩经一百年好伐?
一张口就是刻意造作的长句子:“asyouknoweveryonehashisorherright,thenyoumaybehappentoknowitfurtherthathavingtherightdoesn\''tesstotheright,northeopportunitiestopractisetheright,don\''tyou”(正如你所知,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权利,那么你或许碰巧能知道,拥有权利并不总意味着拥有实现权利的途径,以及练习实践权利的机会,对吗?)
她眨巴着大眼睛,两手叉腰,卷发乱糟糟,满脸满眼都写着:“放马过来啊,who怕who?”
整个人看上去无敌嚣张。
骆朗看着她,又好笑又心动得要死。若是身边没外人,他想把这个嚣张的小可爱抱在怀里,这样那样吻她。
伸手摸摸她满头卷毛,如她所愿地反击:“culpaestiinenti”(拉丁谚语:不应干预与已无关之事。)
长卷发的美丽女孩雄赳赳气昂昂,语声铿锵:“aleaiactaest。”(拉丁语,凯撒名言:骰子已经掷出,意为决心已下。)
骆朗低头闷笑。笑得苏宴宴炸毛,他才抬眼,轻叹一声,“玩得开心些,我的大帝。”
他拦她,不过是担心她会失望。
太过理想主义的人,容易被现实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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