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午间的汴梁城就象下了火一样。同泰帝用完了午膳,就近来到皇后寝宫,一面要过湿毛巾揩汗净面,一面吩咐宫女赶快上茶。皇后见状,忙命宫人用力打扇,又叫太监搬来两盆冰块,放在殿内降温。她还亲自献上冰镇酸梅汤,给皇帝解暑,又服侍着皇帝坐到象牙丝榻上,希图能让同泰帝安枕片刻。同泰帝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还是浑身冒汗,又被殿外树上的知了吵得心烦,便起身对皇后说:“朕着实睡不着,咱们对面坐着说说话,聊聊内廷趣事如何?”自打石磊登基,皇后就少有机会跟丈夫亲近,这次能向皇帝倾诉衷肠,自然十分乐意。这对皇家夫妇从太后聊到嫔妃,又聊到内宫规矩,最后,皇后不经意地说:“前几日,王克明的夫人进宫,妾身摆宴招待,其间有一道‘象鼻鱼’是难得的美味。可是,王夫人却说她家里这种食材多得是,弄得妾身很是尴尬。昨日,她又进宫,送来几条所谓的‘象鼻鱼’。妾身一看那些鱼的鼻子短得象猪一样,哪里是什么‘象鼻鱼’,分明就是猪鼻鱼。”同泰帝笑着说:“呵呵,这事挺逗。朕早年下过象棋,棋子上的相字也可以写作大象的象,没想到我大周朝的相竟然讨了一个猪鼻夫人……”
未时,同泰帝辞别皇后往政事堂理政。
銮舆刚过文德门,同泰帝突然叫停了仪仗。他板着脸跟白晨说:“都说王克明贪,难道他真的富可敌国吗?”白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着说:“奴才愚钝,愿听陛下吩咐。”同泰帝不屑地一甩袖子,骂道:“你这奴才,真是笨得可以。你敢说王克明夫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象鼻鱼吗?这一定是王克明教她使的障眼法。用来蒙蔽蒙蔽皇后罢了。”白晨笑嘻嘻的说:“还是陛下圣明。”同泰帝摆手叫白晨近前,说道:“朕后天不朝,你去安排一下,叫人这样……朕要看看他是热汗出的多,还是冷汗出的多。”白晨躬身回道:“奴才遵旨。”
第三天晌午,一个自称岭南宣慰使师爷的人叩开了宰相府大门。在经过了一番交涉后,那师爷命两名壮汉抬着一坛美酒跟着自己进入了府内。须臾,两壮汉出来,其中一人快步走到街角向等候在那里的白晨耳语了几句。白晨转身来到旁边停着的马车前,深深一躬说:“主子,都安排好了。”“好啊,咱们进府瞅瞅去。”随着声音,车帘一挑,身穿便服的同泰帝从轿厢里钻了出来。旁边侍立的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听到命令,带上四个人,先行冲到宰相府前叫门。王克明家的门吏打开大门趾高气扬地问:“什么事?你们是哪儿的?”赵义廷拿出虎头令牌在他脸前一晃,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不许声张,圣驾微服来访。”门吏被吓得目瞪口呆,跪倒在地,胡乱磕着头说:“小人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同泰帝并不答话,在先前进府的两名壮汉带领下径直走进了宰相府。
此时,王克明正在官帽厅低头把玩着几颗珍珠。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常听人说南珠晶润巨大,看来所言非虚。这一坛珠子个个都有半寸大小,都是从南海一百尺下采出来的吗?”他听来人不言声,便转脸看向那位师爷。当目光扫到门口的时候,王克明犹如受到雷击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滑下了太师椅。他跪爬了几步,向站在门前的皇帝磕着头说:“微臣参见陛下。微臣有罪。”同泰帝走到厅中间,弯腰拾起了一颗从王克明手中掉落的珍珠,冷笑着说:“王相好兴致。朕来的不是时候呀!”王克明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磕头说:“陛下所言,臣无地自容。臣自知有罪,追悔莫及。臣只求陛下切不可因微臣所为气坏了龙体。”同泰帝走到正座坐下,依然笑眯眯地看着王克明,说道:“你都干什么了?能让朕气坏龙体?”王克明跪着转过身子,惊惧地说:“方才,岭南宣慰使派人向臣行贿,送上了这些珍珠,意图让微臣帮其谋取一个宰执职位。臣一时不查,贪心作祟,触犯了国法。臣不敢隐瞒,请陛下治罪。”同泰帝将南珠丢到王克明跟前,收起笑脸喝道:“王克明,你跟随朕多少年了?朕亏待过你吗?这样的行为,朕不是没有点过你吧!”王克明涕泪齐出,跪伏在地上,哽咽着说:“臣辜负圣恩,实在是龌龊小人。臣不求恩赦,愿立即辞去宰相职务,接受陛下责罚。”同泰帝继续说:“朕御极不过一年,正欲有一番作为,而你却拿着公器中饱私囊,甚失朕望。朕真想重办于你。但是,一则,朕仍顾念十几年辅佐襄协的君臣感情;二则,你还知道忠于朕,惧怕朕,且朕也说过,只要你勤勉办差,偶尔犯些小错,朕也能体谅;三则,你在众臣之中还算是个能臣;四则,若现在处置了你,天下人会说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办你有损圣德,不办你有违国法,你把朕置于这尴尬境地,你心何忍?”王克明磕头出血,哭着说:“陛下对微臣的爱重之心,臣万死不能报其一。臣对天发誓,定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陛下为大周立功赎罪。”同泰帝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只要你能改过自新,仍不失为朕的股肱大臣。这次,朕还放过你,并将这坛南珠连同这个送珠人都赏赐给你。珠子你尽可以慢慢玩赏,人吗就在你府上做个教习好了。”说完,同泰帝不等答话,起身大踏步地向外疾走,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王克明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出了宰相府,同泰帝对白晨说:“朕听说山西举子宋启愚已到京城。朕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随朕来。”说完,同泰帝就带着白晨和赵义廷顺着汴河信步向前走去。夏天的汴河碧波荡漾,水面宽阔,大大小小的商船和货船航行其间,井然有序,还有不少舴艋舟在水面上来回穿梭,运送货品;高天白云之下,汴河两岸绿柳拂堤、杨槐成荫,掩映着远处的红桥金殿和近旁的勾栏瓦肆,风景煞是美丽。同泰帝悠闲地走着,偶尔驻足瞧瞧贩货的外国商队,看看渔人交易鱼鲜的热闹场面。他又到茶馆吃了些点心,听了几句戏子表演的杂谈戏语,心里还挺快活。眼见前方就是内河码头,赵义廷凑过来对同泰帝说:“陛下,码头这一片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秩序混乱,陛下要当心呀。”游兴正高的同泰帝摆摆手说:“不妨事,正好看看民间风物,比在宫里待着有趣得多。”赵义廷转脸示意手下警卫散开,远远地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时,从码头上来了一支车队,四个前导骑兵横冲直撞地进了街道。他们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马鞭驱赶着行人,态度十分蛮横,造成多位路人摔倒或受伤。赵义廷怕冲撞了同泰帝,赶紧跑到道路中央,高声喝道:“站住!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岂容你等撒野!”几个前导兵见这汉子相貌堂堂、穿戴不俗、威武健壮,不敢小看,急忙勒住马匹,并向车内的主人报告。只听头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人敢拦阻就赶开他,这要是在绥州,我能直接宰了他。”旋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慢着。你这娃娃,年少轻狂,这里是京师,不敢造次。”接着,一位老翁掀开车帘,吩咐说:“对拦阻之人说话客气些,我们的车队慢慢行进也就是了。”在与先导骑兵交涉之后,赵义廷闪到了路旁,并用身子护着皇帝和白晨。同泰帝站在墙边,当那车队从身前开过时,他隐约听见车里人说:“孙儿啊,你是来参加恩科的,我跟你叔爷爷已经打好招呼了,只要……”同泰帝转脸对白晨说:“你去查一查,他们是什么人。特以放肆了些。”恰在此时,一辆香车从同泰帝眼前经过,车中一绝色妙人挑起窗帘向外瞟了几眼,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同泰帝只觉得自己的三魂被勾走了俩,目光象被香车吸住了一般,直到车帐走远,他才回过神来。白晨瞧见皇帝眼馋的样子,心中好笑,可又不敢乐,随即说道:“奴才一定将这些人的底细查清楚。刚才,奴才发现他们的车前插着一面陈字旗,或许跟大都督有关系。”同泰帝怕白晨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图,又补充说:“再查一查香车里面坐的是哪位小姐。”白晨恭敬地回道:“奴才明白。”同泰帝突然有些恨恨地说:“这个陈松昌,当年就把朕当小孩子看,现在立了大功封了元帅就更跋扈了,朕早晚……”白晨赶紧轻轻叫了一声主子。同泰帝立马醒悟,干咳了两声,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由内河码头向南拐,有一座陕州客栈。其门前除了挂着店面的招牌和酒幌之外,还悬着一块红底金字的木牌,上书“举子临时第”几个大字。同泰帝笑着对白晨和赵义廷说:“你们知道这家客栈与一般客栈有何不同吗?”白晨佯装不知,说道:“奴才愚钝。”同泰帝说:“先皇曾立下规矩,每临大比,都由礼部在京师选择一些客栈,专门接待进京赶考的举子,费用由国库开销,被选中的店家可在门头张挂金字招牌,以示荣光。走,朕带你们进去看看。”二人忙笑嘻嘻地应承,跟着同泰帝走进了陕州客栈。
客栈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发现有人进门,又看来人衣着光鲜、器宇不凡,赶忙陪着笑迎出来,拱手作揖说:“几位先生是进京的举子吧,要投宿还是访友啊?”同泰帝说:“掌柜的,是否有位姓宋的山西举子住在这里啊?”老板笑逐颜开地说:“您说的是大同来的宋启愚公子吧。那可是位豪侠仗义的主,不但有学问,还和气、爱交朋友。他在后院北头天字号房住。小人这就给您几位带路。”正说话间,从店外闯进两个满身酒气的浪荡公子,他们每人搂着两个女人。这些女人举止轻浮、言语轻佻,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客栈老板赶紧上去拦住,并呼叫店小二说:“小二,来扶严公子、高公子回房间休息。”其中一个醉汉蹒跚着脚步,大着舌头说:“谁要你们……扶。本公子吃花酒还在……在兴头上,等回屋……嘿嘿嘿……我还得让她俩……嘿嘿嘿嘿……”店老板向其作了个揖说:“高公子,您是来赶考的,朝廷有明令,禁止举子宿妓狎娼。而且,小店是礼部挂牌的举子临时第,不能接待几位姑娘,请公子送她们回去。”那高公子听了,张口就骂:“你不让住,你算个……算个什么东西,本公子……取个乐子……也要你管。”店老板还是陪着笑说:“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不是小的不让,是朝廷有规定……”还没等他说完,店老板的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高公子乜斜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找死吗?我爹是……徐州镇守使,他爹是,是那个……兖州知州,过两年……呕,呕,哇……”这个高公子喝酒上了头,还没说完就呕吐了起来。客栈前厅狼藉满地,臭味扑鼻,甚至秽物还溅到了同泰帝的靴子上。同泰帝十分不悦,铁青着脸对赵义廷说:“把这两个东西给我轰出去。告诉礼部和刑部对待这等违规考生一律赶出京城,遣返原籍。”赵义廷领命,向客栈外面招呼一声。几个便装军士冲进店内,将两个醉汉连同几名娼妓生拉硬拽地拖了出去。同泰帝心里觉得晦气,又见有人围观,随决定不再接见宋启愚。他摆手对白晨说:“今天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过后,你去见见他好了。”
次日酉时,同泰帝回到养居殿。白晨命宫女伺候皇帝宽衣净面,自己则奉上茶水。待同泰帝坐上软塌,他才笑嘻嘻地走到皇帝面前说:“主子,昨日您命奴才查的人,奴才已经查清楚了。”同泰帝漫不经心地说:“奏来。”白晨说:“那车队属于绥州镇守使陈松明。他膝下只有一孙,此次他是专门陪同孙子进京赶考的。”同泰帝嘲讽道:“芝麻绿豆一样的小官,到了京城还敢摆谱。”白晨继续奏道:“他的官职虽小,可他的兄弟却是陈松昌大都督,所以才如此嚣张。”同泰帝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原来如此。”白晨又说:“奴才还查问了另外几人。”同泰帝的语气急迫起来,“怎么样,那妙人是谁?”白晨有意吊吊皇帝的胃口,不紧不慢地说:“那两个醉汉一个是徐州镇守使高……”同泰帝伸脚在白晨身上踢了一下,说道:“你个狗奴才。朕问的不是那两个。”白晨故作犹疑地说:“嗷,对,那香车里的女子,陛下,您听了可不要生气呀!”同泰帝凑近了问:“你赶快说。”白晨说道:“她叫金平儿,是绥州米脂人,妙龄十七。她父亲原为小吏,去年因触犯国法,被投进狱中,今年年初,陈松明以释放其父为条件将她纳为小妾。这次进京,陈松明舍不得她,也将她带入了汴梁。”同泰帝大怒:“暴殄天物!那个老东西年过古稀,行将就木,如何能消受这样的艳福。”白晨换了副笑脸对同泰帝说:“陛下息怒。奴才昨日调查清楚后,去了趟静福公主府,请公主出面将金平儿要了出来。那女子现已在公主府安置。”同泰帝喜出望外,笑着说:“你的差事办得不错,等待恩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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