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一个颀长的阴影倒映在壁上。
宝笙从床榻上抬起头,张开的口顿了顿,她以为进来的人必然是古茗,谁知道,端着一碗水踱步进来的人竟然是顾离澈。
少年的神色疏离淡漠,微微抿起的唇角透着倨傲,仿佛今日经历的这场生死劫难没有发生过一般。
宝笙觑了一眼他那清冷的脸色,垂头一想,这倒好了,省得自己还要找借口再让古茗喊他进来。
——那么,表演也得开始了。
宝笙驾轻就熟地往塌上一仰头,眉心拧起来,开始哭唧唧。
“嘤……”
声音轻微,但在寂静的山间旧宅里,落针可闻,听起来格外清晰。
顾离澈的视线停留在塌上,上面躺着的女子脸色泛着虚弱的苍白,口中痛苦地呢喃着。
一灯如豆,明黄色的灯影下,她的面孔如同暖玉一般柔腻白嫩,未染而红的朱唇饱满而俏媚,盖着的氅衣被推到一边。
罗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莹白的一截细腻脖颈。
顾离澈瞳孔微微一缩,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视线。
“你好点了吗?”
宝笙抬眸,看到顾离澈修长如竹节般的手将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而顾离澈本人,却站在柜子另一头,和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态度倜然疏淡。
原剧情里,原主并没有去顾离澈的听泉院,而是去了顾宴的闻月院,妄图在顾宴身边贴身伺候。
有一回原主装病,骗取了顾宴的同情,引来他来探视的时候,原主却赤着半边玉臂,搂住顾宴哭泣。
这一幕让闻月院中的不少下人都目睹了,还以为两人并不似外人看到的那般,只是原主一厢情愿,达到了原主跟顾宴扯上关系的目的。
保命要紧,既然决定做了,就放手大干一场。
“我好多了,公子不必忧心。”宝笙硬撑着道,说完,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那动作里,无辜可怜中却透出三分魅惑,似受了伤的小兽,卧在荒野无人的废宅里,乌发如同黑色瀑布一般垂在床头,衬托得那张脸,白皙地近似透明,漆黑的双眸剪水一般,勾人心魄,非妖即狐。
顾离澈不觉喉头有些发痒,他敛了敛下颌,此情此景,空气中似乎漂浮一种异样的气氛,他却纹丝不动,气场愈发冷沉。
见顾离澈如同柳下惠一般,宝笙心生一计,视线停在柜子上面的水碗,咬着唇,杏眸含水,一动不动,眼神里透露着渴望。
“我好渴……”
毕竟是因为自己受的伤。
顾离澈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走到柜子跟前,端起水碗,走到塌边。
宝笙感激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苍白无力。
宝笙伸长脖子,却够不着那水碗。
——扶一把能死吗顾离澈?
脸上却不能露出来任何端倪来,宝笙往后缩了缩肩膀,用弱柳扶风般的语气道:“我……够不着,怎么办?”
一只手却暗暗扯开了自己的半边衣领。
因为有被偷看的前车之鉴,顾离澈露出了警惕的神情来,但床上躺着的毫无疑问是个真正的伤者。
就算宝笙再寡廉鲜耻,在受伤的情形下,还能有什么心思做不轨之事?
空气流动缓慢,顾离澈冷着脸,沉下腰,撩开宝笙浓云般的乌发,正要借势揽住宝笙肩膀扶她起来之时。
没想到,宝笙突然睁开双眼,她一侧身,半边衣衫滑落了下来,恰好露出半边雪白的玉肩。
顾离澈的视线触到那片雪白,心里微震。
随即,一具温热柔软的身体突然撞到了他的身上,像没有骨头似的,靠着他的腰一点点滑了过来。
宝笙的本意是揽住顾离澈的肩膀,假意哭几嗓子,凑够人设点数,见好就收罢了。
谁料身子怎么一点不听使唤,竟然整个人倒在了顾离澈怀里,左手在顾离澈的背后虚晃了两下,却没能抓住他的肩。
宝笙明显感觉到跟自己紧贴的人身体一僵。
手腕一阵剧痛,顾离澈死死握住了宝笙的手腕。
他臂力奇大,脸色阴沉如水,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和厌恶。
宝笙吃痛,她手指抠住床沿,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你要做什么?”顾离澈厉声道。
顾离澈爱洁,更不喜无关人士的碰触。
今日宝笙那奋不顾身的相救,本来已经让自己对她的怀疑和烦厌少了一些,他刚刚想要给她一点好脸色。
没想到这恶婢还是死性不改,不仅如此,现在还将以前的厚颜无耻发挥到登峰造极的水平,居然妄想扑倒自己。
宝笙被顾离澈身上的杀意吓得不敢动弹。
原本豁出去的勇气此时突然急剧下降,身体被一拉扯,右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眼底泛起了水汽,宝笙回头看了一眼顾离澈,她额发濡湿,云鬓微乱,青灰色的里衣十分薄透,半边肩膀在乌发的笼罩下若隐若现。
看到她一副痛得要哭的模样,顾离澈心底竟然起了一种微微的痛楚,那痛楚十分缥缈,让他神摇魂荡,渐渐松开了手。
宝笙抿唇,浑身有了一种打通了经脉的畅快感,气力突然一下子恢复,宛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人设点数总算正常了。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对自己怒目而视,宝笙明白,要是再在他身上多趴一分钟,顾离澈很可能会立马暴起砍了她。
“看,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宝笙手肘在床沿上一撑,借力坐直了身子,摊开手心给顾离澈看,“这房子老旧,刚才我怕蜘蛛掉到你身上,所以冒犯了公子,公子恕罪。”
宝笙的手指白皙纤长,粉嫩的手掌心里,果然有一个手指甲大小的灰白色小蜘蛛,小蜘蛛毛茸茸的腿,在宝笙手中无措地逃窜着。
“放它一条生路吧,只要不来打扰公子便好了。”宝笙俯身,让手中的蜘蛛沿着手指爬到了地上。
她鬓角的额发乱蓬蓬的,刚才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出的汗腻在脸颊上,脸色红润如桃李。
侧脸的一半陷入烛光的阴影里,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呼出的气息有些炽热,让顾离澈寒如冷玉的手腕有些微微发烫。
顾离澈不动声色地收回胳膊。
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愠意似乎收敛了回去。
宝笙那副坦然淡定的模样,仿佛大惊小怪的自己才是不正常的。
但他知道,眼前的女子,绝对没有她表演出来的那副样子那么纯真无害。
“你既然能动了,自己喝吧。”顾离澈面无表情地递过来水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笙,用探询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宝笙佯装镇定的面孔,确认看不出任何线索后,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宝笙背过身子喝水,一边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真是捏了一把汗!
她把水碗放回去,回过头来在贴身包袱里翻出来一个绣着虫草花鸟的香囊。
“公子,这里面有丁香、白芷、薄荷,驱蚊虫的,公子随身带一个吧。”
尽力找补一下。
宝笙心里惴惴不安,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自己不喜欢虫子这件事,只有贴身的丫鬟知道,一个新来的二等丫鬟,竟然对自己的生活习性下了这么多的功夫,不可不谓是“用心良苦”。
顾离澈低着头,看着手里散发着草木清香的香囊。
“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他的声音冷淡下来。
宝笙劫后余生,巴不得他赶紧走,但面上还是不敢露出来,只复又躺下,盖上衣服,只露出两只清迥明亮的眸子,装作关切的样子道:“公子也早些歇息。”
顾离澈没有应声,疾步离开。
天色未明,这半山腰的旧宅因为荒废已久,昨夜周遭寂静的山林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嚎来,让人一夜睡不踏实。
宝笙眼睑微微泛着青色,来到正堂,顾离澈和林云他们早就起来了。
“公子,此处不宜久留,下山吧。”林云出去查探了一番,这半山腰除了来往的路人,并无人家,也无甚医馆。
顾离澈站在清晨的雾气中,山间已经一片通明,熹微的晨光斜照在他风骨清俊的一张脸上,虽然依旧眉眼如墨,但隐隐也透出一丝倦容来。
——大概是因为没有找到药方,昨夜也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宝笙非常理解顾离澈为爱求药而不得的失望心情,她记得原文中顾离澈因为被匪人袭击受了伤,所以才在苗寨里耽搁了一天一夜,以致于耽搁了回京。
原文里没有提到怎么找到药,但宝笙估计着,既然是从苗寨动身回京,那药方说不定就是在苗寨里寻到的。
“公子,不如我们先下山,到了山下再做定夺。”宝笙提议道。
这其实与顾离澈的心思不谋而合,他冷着眉眼,回过头去不看宝笙,语气疏淡地对林云道:“准备下山。”
宝笙:……
——应该还是在为昨夜的事生气。
想想也觉得正常,任是谁,被原主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轻浮女子借机轻薄一番,是不是都会犹如吞了一颗老鼠屎一般气恼无奈。
宝笙轻咳了一声,面不改容道:“昨夜往这旧宅过来的路上,我注意到草丛里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径,走那条路,人应该少。”
顾离澈派林云走在前面沿着宝笙所说的那条小径,先行探路。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宝笙的右臂,纱布包裹的厚厚的,经过一夜,渗出的鲜血颜色变深发黑,有些触目惊心。
昨夜,的确是没有睡得太好。
他又再度陷入前世的深渊里去了。
梦里面,江浪滔天,浑黄的江水用力地拍打着江边的巨石,溅起的水汽让整个江面雾气腾腾。
他居高临下站在那栈道之上,脚下年久失修的木栈道因为风蚀水浸,踩上去已经有些轻微的摇晃,发出“咯吱”的响声。
那木栈道修得地势极高,风声猎猎,顾离澈放眼望过去,还没有到汛期,正是暮春时节,两岸草木疯长,芳草萋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人孤零零站在此处,若往前走,也不知道能去向何处。
正踌躇之间,突然一只手掌大小的湖蓝色蝴蝶扑闪着双翼,绕着自己盘桓了几圈,似乎被顾离澈身上的松柏熏香吸引,悄然轻轻落到了他的右肩上。
蝴蝶的宝蓝色蝶翼上面点缀着墨色的瑰丽图案,这栈道周围并无花草,何处来的蝴蝶?
顾离澈侧头看过去,他生平最厌恶昆虫细蚊,就算这蝴蝶的模样别致又风雅,他垂下眼帘,心头漾起被打扰到后的一丝不耐。
正待要伸出手去,将这闯到身边的入侵者赶走。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步子细碎而轻快,似乎都能感觉到身后人陶然乐意的样子。
他一回头,闯入眼帘的是眼瞳格外清亮的眸子,被过分绚烂的阳光照得近乎透明,如同森林里走出的小鹿一般。
顾离澈的指节不自觉地攥得发白。
对方脸上如往常一样还是带着一层月白色如雾般的面纱,一身红衣,乌黑似墨的鬓发下,半遮着的眉尾,一枚如四月桃花花瓣似的红色印记若隐若现。
——“菀娘……”
顾离澈心底低唤了一声。
虽然看不清真切,但能感觉到菀娘脸上的神情并不似后来分别时后那样凄然,在通明的光辉下,她笑意吟吟地过来。
“看我抓住这小玩意儿。”
笋尖一般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拈,那蝴蝶似乎一点也不怕来人,便被菀娘捉在手心里。
湖蓝色的蝴蝶仿若有了灵性一般,短暂停留在红衣女子的手里,她摊开手,蝴蝶的黑色触角轻轻颤抖了一下,便轻盈地飞走了。
……
绮梦不过短短几瞬,顾离澈醒了过来,心里怅然若失,虽然这个梦境的内容轻快又明丽,但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前世回忆,如山一般压在了顾离澈的心头。
山涧的鸟鸣婉转,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沿着小径一路往山下赶去,顾离澈敛了敛眉,宝笙虽然受了伤,却并无怨怼之意。
浓荫蔽日的山林中,透过密叶的光线如同水晶光柱,映照在少女鹅黄色衣衫上面,宝笙兴兴头头走在前面,顾离澈收回视线,避开不再去看她。
到了山下的苗寨,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林云还是带着古茗乔装打扮一番,去了寨子里打探消息。
寨子里的村民也并不似传说中的那般良善质朴,有为了钱财诓人的,把林云带着兜了一个圈子,最后却被林云拆穿,时间浪费了,林云无功而返。
顾离澈和宝笙二人在苗寨外围的一个茶舍等着。
等到夕阳西坠,天色暗了下去,那茶舍竹棚下坐着的人都三两散去。
林云和古茗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远处。
看到二人皆悻悻的,宝笙知道苗寨里八成没有什么发现。
旷野之中远远近近冒起了细细的黑烟,原来今日正是行清节,村民在祖坟前烧纸祭祖,四人离开茶舍,就算今日连夜不休回太守府,也赶不上翰林院学士们回京的队伍了。
除非放弃水路,直接买几匹快马,星夜奔驰,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无所收获,实在让人沮丧。
林云清楚附近的驿站位置,去了那里,就不愁找不到快马。
沿着旷野的僻路往前走,周遭祭扫的呛鼻纸钱燃烧味道淡了些,人烟愈发稀少。
不远处是水稻田,白日里村民们劳作了一整天,趁着春光把秧苗抛进水田,入了夜,嫩绿的秧苗成了黑黢黢的矮草皮,连绵不绝。
只有水田边几株巨大的古树上,大概蛰伏着猫头鹰之类的鸟,发出阴森古怪的叫声,天上一弯淡淡的玄月,惨淡的月光下,那凄厉的叫声愈发渗人。
宝笙抱了抱肘,找不到药方,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不知道是自己梦错了,还是现实因为各种偏差,发生了多米骨牌效应,后面的剧情也会跟着出错?
心中的怀疑愈来愈重,这时,道路两旁的树桠上,一个黑色的影子突兀地弹起,从枝头飞走。
原来是那猫头鹰受了惊。
众人顿住脚步,宝笙顺着顾离澈的视线望出去,不远处的水田边,一个白色身影,高出地面一截,足足有一丈多高。
那白色身影,似白幡一般,在水稻田上速度极快地来回飘忽,稻田边,几座老坟上飘着萤蓝色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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