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花并没有把体育课的插曲放在心上。
她想,反正许晨光已经被所有文化课的老师讨厌,再被体育老师讨厌,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而且,黎花不止一次听到过许晨光以被各科老师骂当作谈资,在她的新朋友面前沾沾自喜,估计这次也是这样,不仅不在乎,反而觉得骄傲。
这件事很快被她忽略。
还一个原因是,那一天,对于黎花来说,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思绪。
早春莺舞蝶飞,白昼在不知不觉中变长,六点放学天还亮着。
一起回家的路上,她能看清乔亦阳与她错开目光的刻意。
认识他几年,还是第一次看他那么古怪。
他陪她在公交站台等车。
乔亦阳家在学校附近,走路就能到,一开始别人见他陪黎花等车,还撺哄鸟乱起哄,到后来,全都见怪不怪。
公交车进站,乔亦阳眯着眼睛看车头数字。
不是黎花坐的596路,但她要坐的车应该也快来了。
俩人一声不吭站这么半天,乔亦阳就不信,黎花一点没发现他今天不对劲。
但被爱的有恃无恐。
他喜欢的,惯着呗,还能怎么样。
就算是他傲得要命的乔亦阳,也得认怂。
一山更比一山高,这姑娘心气儿能跟太阳肩并肩。
穿着白校服的少年,站在四月开得正盛的粉红色樱花下面,在他身后是刚吐嫩绿新芽的垂杨柳。
他一手抄兜,一手勒着垮在单肩的黑色书包带,看着陆续驶入的车辆,憋半天,在乌黑的车尾气里憋出一句:“你身体舒服点了么?”
说真的,他眼神过于闪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公交车对话。
这要平时,黎花肯定得损他,但今天她隐约感觉到什么,非常大气地给了他台阶下,应声说“嗯”。
“那个……”乔亦阳吞吞吐吐,春风拂过,吹落几瓣樱花,垂落在他脸上,他抬起胳膊,指尖拈花,才算有正当的喘息机会,顿了顿说,“我有一朋友,喜欢一女生,他同学跟你性格挺像的,他让我帮忙打听,怎么表白,被接受的几率大?”
“跟我像?”黎花指着自己的鼻子,心里的小鹿都被他逗笑了。
啧,这可是学霸校草,老师眼里的香饽饽,学弟学妹眼里的神啊。
居然还用这么老土的方式表白。
不过,土得很可爱。
偏偏乔亦阳还特认真地点头。
黎花心花怒放,心跳不自觉加快,咬了咬下唇,逼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
“那直接说呗。”黎花配合他演戏,问,“那女生喜欢你朋友么?”
“应该喜欢吧。”乔亦阳蹭了蹭鼻尖,“但也不确定,那女生人缘好,跟谁关系都挺好的。”
放狗屁。
黎花恨铁不成钢,在心里一通乱骂。
眉毛下面俩窟窿眼出气儿使的?
我对你,能跟对其他人一样?
榆木脑袋!
当时596进站,黎花翘首望了眼,跟随人群往车停靠的位置走。
“那要是万一人家女生没同意。”他的手隔着校服袖子,牵住她的手腕,语速加快,“他们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抓的很松,黎花没费力就抽出手,转身刷了公交卡,悠悠道:“反正我建议试试。”
公交车缓缓驶出公交站。
黎花想看乔亦阳在做什么,回头看向刚才他们站着的位置,不经意间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一时间,两人同样慌张,第一反应都是别开目光。
但他们太有信心,都觉得对方会先闪避,最后反而谁都没躲。
公交车轰隆隆的启动声中,站在公交车站的少年,和坐在车里的少女无声相望。
明知道现在回家吃个晚饭再睡个觉,第二天早上就会相见,可竟然还是不舍。
不知名的情绪在血液里破壳而出,有什么事情,即将改变。
十五六岁的年纪,在那时,无限渴望瞬间变成大人。
光明正大,与你相爱。
干净到反光的车窗没关,有风吹过,整辆公交车里都是春风淡甜的气息。
而这次,乔亦阳没管垂落在他高挺鼻梁上的粉樱。
视线里的少年越来越远,化成一个白点,直至完全消失。
乔亦阳是明媚到耀眼的乔亦阳,自他出生,众星捧月。
因此他刚才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和乔亦阳这三个字,简直格格不入。
黎花倏地笑了。
乔亦阳啊乔亦阳。
你是有多喜欢我?
体育课后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被自动美化。
那天傍晚的晚霞,被回忆填补成唯美的淡粉色。
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遗憾的是,那天以后,所有和高中有关的记忆,都不再有颜色。
-
一边时不时回忆自己的高中,黎花一边做完四中的选题。
对于这次三组做出来的新闻,阿饼看过后非常直接地表达了不满和失望。
他原话是——
“这种及格线以下的垃圾以后干脆别做,省的浪费时间。”
杨雅慧格外愤怒,出了会议室嘴就没停下来过:“还要怎么做啊?他自己怎么不做?光他妈会逼逼!”
李家宁安慰她,也提醒让她声音小点。
“怕什么呀!咱又不是没理!”杨雅慧根本没在怕,故意冲着阿饼办公室叫嚣,“谁他妈不想做爆款新闻,但这是想做就能做的吗?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像我们没努力似的!”
她看向黎淼:“你说对吧!”
黎淼愣了下,冲雅慧略带抱歉地抿唇微笑。
雅慧看懂她笑容里的含义,惊了,拼命在她耳边敲警钟,让她不要被阿饼pua。
作为唯一一个知道阿饼这次为什么会这么生气的人,黎淼不敢说话。
是她辜负了阿饼的期待,也连累了全组人。
临近年关,工作却频频遭遇滑铁卢,她的情绪高涨不起来。
琐碎生活日日难过日日过,唯一开心的是,她去医院复查,病情居然并没有加重。
做完检查刚好九点,黎淼去一楼取了药,本以为要等一会儿乔亦阳,结果一出来,正好在门口看见他。
男人高瘦颀长的身材,背脊打的很直,很难不被第一眼注意到。
不过,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还站了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女生,当时乔亦阳正侧头跟女生说话,没有第一时间看见她。
黎淼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女生说完话离开,乔亦阳转回头,好像有感应似的,也是第一眼看到她。
他刚开始站着没动,后来反应过来什么,朝她所站的位置小跑。
风摇树摆,吹掉他的卫衣帽子,露出整张清隽的脸。
阳光扑洒在他脸上,冬天日光稀薄不刺激,像是在他的轮廓外面补了一层好看的柔光滤镜。
跑到她面前,他气息还是匀称的,反手指着刚才站着的地方,解释说:“那女生是福利院的义工,你别误会。”
黎淼倒不至于误会,她知道那是他朋友,只是没想到是义工,她皱眉重复:“福利院?”
看她皱眉,乔亦阳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慌,于是事无巨细地跟她从头讲福利院。
乔亦阳出生那年,原本乔亦阳爷爷留下来岌岌可危的生意忽然大好。全家对小乔亦阳加倍宠爱的同时,乔亦阳的父亲乔远森积极回报社会,资助全国717家福利院。
这一资助,就是二十五年。
这二十五年里,乔远森成了燕城知名爱心企业家,作为他的儿子,乔亦阳耳濡目染,热爱福利院事业,常常去近处的福利院看望老人孩子,尽自己所能额外帮助他们。
讲完他跟福利院的渊源,乔亦阳又开始说刚才的女生,黎淼刚听到女生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就没忍住打断:“你说这么细干什么?”
其实这句话,她早在乔亦阳讲到他爸爸资助717家福利院的时候就想说,但她以为后来会有什么反转,才忍着没问。
但听来听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乔亦阳说的口干舌燥,被打断了才喝了口矿泉水:“这不跟你说详细点,解除误会么。”
黎淼:“我没误会啊。”
乔亦阳不信:“没误会你干嘛一直站台阶那,不过去找我。”
“等你来找我啊。”黎淼理所当然地说,“你不腿长吗?”
乔亦阳:“嗯?”
黎淼笑了笑,那他的话噎他:“你还个高。”
乔亦阳:“……”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昨天下了雪,今天雪化成冰,他们沿着结了冰的小路回家,一直走得很慢,乔亦阳忽然在这时靠近,牵住她的手。
从医院出来,他一路插兜,掌心干燥温热。
低着头看路的黎淼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刚才,是真的以为她在生气。
她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地看路,但身体已经从与他触碰的掌心开始,逐渐暖和起来。
爱无声无形,却能够在发生的每一刻,被清晰地捕捉到。
原来他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地,珍视她。
她每一次的心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没有放过,而且,他也会包容,有小脾气的她。
黎淼吸了吸鼻子。
乔亦阳:“还是生气?”
黎淼摇头。
该怎样告诉你呢。
你无意间的行为,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就已经足够把我感动到融化。
“没有。”怕他不信,黎淼压住鼻音,随口说,“天气有点冷。”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话,冬风打了个旋儿。
头顶微弱的太阳,还没此时乔亦阳的眼睛亮。
常年锻炼身体素质强,黎淼都已经穿上羽绒服了,乔亦阳也只是穿着一件连帽卫衣。
就算她冷,他也没有衣服可以脱下来给她穿。
又走了几步。
乔亦阳换了一只手牵她,空出来的那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抱住她。
……
很小的时候,黎淼就被打上独立的标签。
独立,意味着自己可以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所以她的情绪总是被忽略,大人答应过她的事,也常常被遗忘。
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默认她是一个低需求,可以不被在乎的人。
就这样活着,并没有什么不习惯。
是乔亦阳让她发现,其实她的情绪和需求一直都在,只不过太久没有人搭理,他们在她的心底,悄悄睡着了。
现在,他们被他的行为,轻轻唤醒,在她的心底雀跃着欢呼。
他们呐喊,终于有人爱我。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小脾气,是会被注意到,会被包容。
他们失声痛哭,以后没有人爱也没关系,只要乔亦阳爱我,我的世界,就通通爱我。
他们跑到黎淼的耳朵里,告诉黎淼,你也很爱乔亦阳。
很爱,很爱。
爱到就算全世界下雪,只要乔亦阳在身边,哪怕被白雪掩埋,也不怕。
栽满松柏的安静小路上,只有树枝轻轻摇晃的声音。
他抱着她的背影,像是少年抱住他心爱的小面包。
毫无预兆的,从天而降一片白雪,掉在黎淼的羽绒服外化开。
她抬头看了看天,忽说:“我想去福利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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