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三,上门讨债的徐侍郎,长乐公主让人领进了花厅。
徐侍郎见惯了泼天富贵,却没想到传说中金砖铺地玉石做瓦的公主府竟是一派简单朴素。
花厅大门敞开,一片空荡荡。没有取暖的地龙,炭盆也无一个,腊月里的冷气畅通无阻。徐侍郎端坐了一个时辰,从头冷到脚底,如坠冰窟。
随侍郎来的两个主事望着上司越发苍白的脸色,心中愤愤不平。他们日日为国事操劳,忙得脚不沾地,却要浪费时间等这些无所事事的皇亲国戚拔冗来见。替自己不值,更替朝廷悲哀。可看着徐侍郎始终挺直的腰杆,两人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嘴角却绷得紧紧。
又过许久,管家终于满脸堆笑地进来:“徐侍郎,公主殿下来了。”
长乐公主裹着狐裘,手握暖炉,爽朗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叫侍郎久等了,快坐。”
徐侍郎恭恭敬敬给长乐公主施礼,声音平淡无波:“事关朝廷新政,圣上颁下旨意,叨扰公主殿下,臣也是身不由己,还望见谅。”
长乐公主笑眯眯地望向徐侍郎。
徐丞相见过几次,这位丞相长子却是头一次见。和老狐狸双眼那掩藏不住的精光不一样,这位徐侍郎眼中像是蕴藏着一潭清泉,干净而明亮。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目秀眉清,倒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真是人不可貌相。长乐感慨,长的人模狗样,净不干人事。
要不是她听说过许多这徐侍郎如何不择手段地害人家破人亡,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良善之辈。
“何谈叨扰。长乐也知晓为朝廷尽力,为皇兄分忧。”长乐公主笑吟吟。
徐侍郎想起,他是曾见过长乐公主这样笑的。
两年前的初春,在马市,徐佑宁坐在二楼与人谈事,忽听见窗外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叫骂。坐在二楼的人一股脑拥到窗前,想看清下面的热闹。
“那不是和顺王长孙?”有人认出人群中飞扬跋扈的一个男子,“这回又轮到哪家倒霉?”
“我看他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你们知道对面那个红衣的女子是谁吗,长乐公主!”
周围嘈杂,已经不再适合谈事,徐佑宁索性与对方另换一处地方。谁知刚下楼来,就有一个人影扑倒在茶楼门前。
一身锦衣满是泥土,鼻子淌血狼狈不堪,正是和顺王的长孙,平阳城有名的纨绔孙世嘉。
孙世嘉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叫道:“别仗着——”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对面彪形大汉又一拳补到,击在孙世嘉左脸上。孙世嘉趴在地上,哎呦痛呼不止。
“只许你狗仗人势,不许我仗势欺人?孙狗才,你好不讲道理啊。”一名妙龄女子走来,满身珠光宝气,犹如彩凤般光彩照人。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长乐公主拿手中马鞭一指,“给我打折他的腿!”
后来,徐佑宁也曾听别人说起这事,说是长乐公主与和顺王长孙在马市争抢一匹汗血宝马,惊了许多马匹。结果和顺王长孙被惊了的马匹踩折了一条腿,所幸长乐公主毫发无伤。
因这两人都是平阳城里素日有名的横着走,人们茶余饭后笑谈一番,很快就淡出视野。
来之前,徐佑宁盘算着长乐公主这笔巨额欠债与汗血宝马孰轻孰重,琢磨着自己这几两骨头禁不禁得住一顿揍。他还专门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下属,据说两人平日里习练过些拳脚。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侍郎递上长乐公主府应缴“贡献”的账目,等着公主翻脸无情。
足足九万两。
五年来,长乐公主每年认缴三万两“金贡”,实际陆续上缴的有六万两,足足有九万两的差额。徐侍郎这两日算过,无论认缴的数目,还是差额,长乐公主在平阳城里都是第一。
长乐公主慢慢翻看,面色平静,心里犹豫不决。
皇帝要她配合着推波助澜,当个有些号召力的补缴先例,逼着平阳城里的王公贵族们在沽名钓誉的同时也出点血,补贴补贴朝廷。
可明知被人杀鸡儆猴,还要上赶着往前送脖子,长乐公主心里难免十分不自在。当着皇帝的面,长乐公主摆出一副既是皇家女儿,功名利禄全不在乎,所做的这些又算什么的高姿态,内心里却恶心得很。
乖乖交钱?
那不是骄横任性的长乐公主。
狠狠修理徐佑宁?
把人打得爬不起来,怕是这梁子结得深了,徐相一派又要参自己。
撒泼打滚?
只能舍下自己这脸了。
长乐一边狞笑,一边扯着写着账目的纸页,把自己认缴金贡的记录一条条撕烂。
“九万两,徐侍郎好大的胃口,是要拆卖了我这公主府啊。这钱是圣上私库,与你户部不相干,你有本事,叫圣上亲自跟我要。”
徐侍郎恭敬回话:“公主殿下有道理。户部绝不敢过问圣上私库事宜。只是私库总管太监这几日告病,圣上就着户部催缴金贡一事。圣上也知晓臣官微人轻,特准臣调遣御林军以助追缴。”
哗,皇帝还把御林军给你使啊,也不怕平阳城闹得鸡犬不宁啊,长乐公主心里一乐,面上还要板着脸怒斥:“大胆!你还敢围了公主府不成?”
“臣不敢。”徐侍郎又递了一份账册给长乐公主,悉心介绍,“这是公主府在平阳城开设的商铺清单。”
公主一瞅,只见店铺名称,经营门类,所在位置,掌柜伙计几人,货品价值多少银两,样样写得清楚明白。不过几日时间,徐佑宁如何能把公主府的家底摸得这么细致!
长乐公主心绪有些复杂地看了徐侍郎一眼,刀是一把开路的好刀,只是等这刀劈砍得刀刃卷边了,也不过是无情帝王家顺手丢弃的废铁罢了。
“臣已经着御林军护好公主府的商铺,长乐公主若是为难,臣就按最高的市价把商铺抵入圣上私库,绝不让公主吃亏。”
“侍郎好手段。”长乐公主面上挤不出一丝违心的笑容,“现在还不滚,难道要留在公主府吃饭?”
徐侍郎还未说句告辞,就见管家领着十几个虎背熊腰的下人涌进花厅,推搡着徐侍郎和两名下属往外走。
徐侍郎狼狈地回望长乐公主,扬声道:“圣上给了十日期限,今日便算第一日,还望公主如期缴纳!”
长乐公主没说话。众人只听见“呯”的一声脆响,似是瓷器摔在地上。
徐侍郎三人被撵出公主府后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好事的人发现,长乐公主的方车出了大门,车轮滚滚驶向大内。
到了第二日,人们不仅没听到皇帝斥责徐侍郎的消息,反而听说长乐公主府的宝贝被人从角门匆匆往外搬。香炉、屏风、玉雕摆件,名窑瓷器,都是些有市无价的稀玩珍品。
“你亲眼看见有那条西番进献的红宝石项链?”北陉王府二爷的夫人问。
下面伺候的奴才赶紧应是。这位王夫人正在为长女筹备嫁妆。她这女儿自从在宴会上看见长乐公主佩戴的镶红宝石项链,便整日闷闷不乐。
远嫁以后,不知道何时才有相聚之日,王夫人怎能让女儿不如愿。她派人四处寻访,希望能找到一条相似的项链。但这镶红宝石项链是西番专门寻来进献给颇受宠爱的公主的礼物,宝石硕大,做工精湛,世间难有能匹配的。夫人仓促寻找,宝石大小颜色总是差强人意。
“早有人说,长乐公主看起来豪富,底子却虚。”儿媳在一旁说道,“不过九万两的银子,就开始变卖家私了。”
王夫人不以为意,长乐公主变卖珍玩,本就在许多人意料之中。
长乐公主府的铺子多,品类齐,样式质量都好。但因着公主飞扬跋扈的性情,得罪结仇的达官贵人也多。谁家买东西还要偏给仇人送钱不成?因此长乐公主虽沉迷经商,但生意并不十分红火。
年节往来应酬,婚丧嫁娶送礼,哪一笔开销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经商一事,不过就是一进一出。长乐公主进项不多,所费又巨,哪里会有什么积累。长乐不悄悄地变卖家私,如何能凑得齐九万两的真金白银!
夫人着人去店铺打听,不计多少银两,她定要给女儿拿下那条项链。
听到长乐公主变卖珍宝的时候,徐侍郎正围着一床棉被,守着炭盆,兢兢业业地核对账目。
昨日长乐公主府冻得透了,他至今缓不过来,不禁有些羡慕那两个几口热乎饭下肚就生龙活虎的主事来。
越算越有希望。
若是能把往年欠缴的“金贡”收上三分之一,新建水军和开凿运河的费用就足够了。
不只是平阳城,各地虚缴“金贡”的巨商实在太多了。但其中也有例外,尚州却有一位赵子谦的商人,每年不仅认缴“金贡”的数额巨大,而且是当年认多少就实缴多少,不折不扣,不拖不延。以尚州为中心,周边几个州县实缴“金贡”的比例都远高于其他地方。
赵子谦。
徐佑宁轻扣桌面,他并不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人名。
往年尚州修筑堤坝,建桥铺路,赵子谦都是带头捐献。但这人常年各地巡视店铺,并不常在尚州一地,想要见上一面,却是十分困难。
等平阳这边催缴金贡的事情顺利了,他要请旨去一趟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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