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不知不觉就到了年三十。
这一日宫中照例要设宴,皇帝一家其乐融融地吃顿饭。
只是宴却绝非好宴。
长乐公主一身华服端坐在左侧,远远看见太后眼窝深陷的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
一个月前,她被召进宫时,太后不过是精神不佳。到了今日,太后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虽然勉强盖住蜡黄的肤色,浓黑的满头假发也完完全全遮盖了早已如雪的真实发色,但脑袋一直忍不住向一侧歪斜,似是细瘦的脖颈难以支撑上面的重量一般。
众宫妃装聋作哑,目不斜视,似没有一人看出了太后真实的健康状况。
但表面的平和并没有维持太久。
菜不过才端上了两道,太后举箸夹菜,还没有送到嘴里,只听当啷声响,筷子掉落桌面,太后微张着嘴,已响起鼾声。
皇帝当时的脸色黑如锅底,当场众人低头吃菜的吃菜,目不斜视,都当自己瞎子一样。
唯有长乐公主站起身来,还生怕看不清一样向前探了探,疑问道:“母后睡着了?这正吃着饭呢,也能睡着?”
皇帝斜撇了长乐一眼,吩咐道:“母后近日疲累,先回宫中休息吧。”
众太监宫女一阵手忙脚乱,扶着睡得昏沉的太后离开宴席。剩下众人雅雀无声。
皇帝吃得味同嚼蜡。他明白,前两日太后跟他说的对,这次南巡,太后无论如何去不了了。而一旁端坐的皇后,身孕已有五个月,渐渐显怀,也不适宜前往南方。宫中其他妃嫔位份太低,长乐竟成了主持南巡唯一合适的人选。
每隔两年,天家女眷前往南方疆土巡视,是大朔定都以来流传了千年的惯例。自先皇登基,这些年来都是太后履行这一职责。
前往南方疆土巡视,一为展示皇家气派,以示对南北同样倚重,二也为到实地看看士农工商各业真实情况,知晓民间疾苦,防止地方官僚虚报瞒报,空画盛世图景。
在这些天家与南方士族已经形成默契的巡视内容外,还有一项并不为各地官员所知晓的紧要事情,便是秘密接见各地的密探,从大量似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中考量地方有没有谋反的苗头。
想到接见密探这一项,皇帝便长叹一口气。这件事,只他和太后知晓,乍一交给长乐公主,他既不放心也不情愿。
只是去年腊月间,不过50年纪的太后,精神却一日不及一日,每日天一擦黑,就早早歇下,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起,却仍是头脑昏昏沉沉。
太后说自己夜夜噩梦不止,仿佛魂游地狱一般,不是整夜被青面獠牙的恶鬼追赶,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地里赶路。多位太医诊脉之后,却只道是思虑过多。静心安神的汤剂喝下,太后不见好转,反而日日加剧。
前两日,太后把皇帝叫到床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南巡拖不得,让长乐去吧。”
皇帝立时便不同意:“南巡这么大的事情,长乐向来没有正形,如何能压得住。”
太后深深地望了皇帝一眼。这些年来,她对这个儿子越来越失望。皇帝单名一个谨字,字慎思。先皇如此取名,是希望儿子在内忧外患之中,能够谨慎行事,多思多想,保得皇位平稳。却不想养成了皇帝如今束手束脚的样子。
“皇帝,既如此信不过长乐,又为何让她暗地里替你办事,得罪世家,白担恶名?”太后问。
皇帝一时语噎。这些事情,他一向都瞒着太后,却不想太后早已知晓。
“长乐自幼便随我南巡,如何对待南方官员、百姓,她自有分寸。”太后说了几句,便喘着粗气休息一阵,接着说:“不要小看了长乐。她信奉九臂圣君,南方早已经传遍了,怕是比你我都更让人亲近。”太后在心里补完剩下的话,你也不要太高看了自己,要不是被你父亲扶到这龙椅上,也未必比长乐强到哪里。
皇帝拧眉,执意不肯,“南巡年后才能成行,还是从长计议吧。”
太后不再劝皇帝,索性打发了他走。这一次得病,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睡着是在梦中,醒着也仿佛在梦中。大概时日已经不多了吧,太后想,以后如何,她管不了太多了。
宴到一半。
长乐寻了个借口脱身,往太后宫中来。
太后仍睡得昏沉沉,人事不知。长乐坐在床头细看,短短一个月光景,如何竟病得这么厉害。
长乐问:“太医怎么说?”
女官回话:“太医只是说思虑过重,心神虚耗得厉害。”
“汤药喝了?”
“原是照着方子喝的,现如今太后已不肯再喝了。”
长乐用手指理了理太后满头的银发,又问:“为何一直瞒着我?”
女官噗通一声跪下,却不敢回话。
长乐仍看着太后憔悴的面容,自言自语道:“我这母后真是心狠,对亲骨肉如此,对自己也如此。”
女官忙说:“太后最是疼爱长乐公主了。”
长乐看了一眼女官,站起身来,“我记得那一年,华阳长姐曾使人送过几枚万善丹来,说是能治天下疑症的神药。当时宫中可曾留下来?”
女官略一思索,回道:“奴婢并未在太后宫中听说过此万善丹。”
长乐点头:“我府中还有,待会儿让人送来。你给太医看过,权且一试吧。”
临出门,长乐又回望躺在帐中的太后,心中情感十分复杂。有时她钻进了牛角尖,最恨自己生在这帝王家,恨母后兄长权势滔天却冷血无情。有时她自己看开了,也可怜这些身在高位却被天下捆绑着不得自由的家人,每踏一步都要思前想后,实在不容易。总想着等我脱了这牢笼,一定要做天底下最自由自在的鱼,愿意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再也不被这纷杂的世事拘束。
可那是哪一天呢?长乐摇头。
入夜,长乐公主着人紧急送来的三枚万善丹,放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漆盒中三枚深褐色的药丸,并没有什么印象。想来是华阳素日最与长乐交好,单独赠与她的礼物吧。药丸隐隐传来清冽的香气,看不出什么异常。
太监回禀:“医正已看过药丸,没看出问题,但也不知是何配方。”
皇帝思索一会儿,说道:“试一试吧。”宫中许多珍奇药材都使过了,他并没有从这三枚看似普通的药丸上看出新的希望来。只是吃了这药丸,也并不会让事态更麻烦罢了。
希望偏从绝望中来。
太后服下药丸片刻,吐出许多黑沉的血来,继而又昏沉沉睡去。
皇帝听说了,一夜未眠。可第二日一早,太后竟早早醒来,难得有了些精神,还喝下一碗白粥。太医诊脉过后,满是惊喜:“没想到番邦竟有万善丹这种灵药!”
好消息传到长乐公主府的时候,长乐公主面上欣喜,重重奖赏了传信的太监,心里却一片冰冷。
冬月端来了热茶,长乐嫌烫,端来了温茶,长乐嫌凉,劈头盖脸把冬月骂出了屋。
柳管家送账目进门时,只见长乐公主斜靠在窗边,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主子。”柳管家轻声道,“昨日的解毒丹,还要再往宫中送吗?”
长乐摆头。
那三枚药丸不是什么华阳送的万善丹,是她给自己备下的解毒丹。
昨日她看太后情形,想不通是什么疑难杂症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那许多珍奇药材传说能在阎王爷手下抢人,用在太后身上却如同泥沉大海。
她不过是一想,会不会是中毒?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真真是中毒!
太后饮食不仅选材、制备精良,验毒都有三关。太后是如何中毒的,长乐不敢细想。
若是没有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布置,没有一个深得太后信任的人里应外合,下毒一事绝难成功!
而且这毒,是如何瞒过宫中众位医术高明的太医的?
是确实稀有,还是——?
长乐一把抹去眼泪,她只希望皇帝是真的不知情。皇帝如今能平稳坐在这龙椅上,和太后这尊大佛的支持分不开。但愿皇帝这位兄长是真的看清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解毒丹药性猛烈,云娘曾叮嘱过我,再是紧急,也不能超过三枚。冬月在外面?”长乐说。
柳管家答:“门外只有夏雨守着。”
长乐说:“刚才我把冬月撵出去了,让夏雨去安抚一下。”
柳管家又问:“这次南巡,主子也要带去?”
长乐点点头,只有让皇帝的钉子牢牢扎在自己身边,她那生性多疑的兄长才能稍稍放心。
“去准备吧,只是又要让你们多费劲周旋。”昨夜几乎未曾睡着,长乐此时心中大石落地,才觉察出十分的疲惫来。
柳管家应是,出门准备各项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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