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昏暗中,烛光莹莹。
苏知似是困乏了,以手支着脸颊,半合着眼睛,仿佛下一刻就会传来悠长的鼾声。
徐佑宁放下酒杯,内心如翻江倒海。他向来谨言慎行,对亲朋好友、对朝中同僚,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面对苏知的时候,却是恰恰相反,仿佛把这辈子倾吐的心里话、没用的废话都跟苏知一个人说完了。
毕竟苏知不是别的人。多年前若不是苏知,他徐佑宁早已埋于黄土之下了。
但苏知有什么话,却不肯跟他说。甚至有时候他事后听说了事情经过,前去询问苏知,苏知也只是笑笑,不愿意多讲。
“这么多年,你在尚州还好吗?”徐佑宁问。
苏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伸手弹了徐佑宁一个爆栗,笑道:“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每日都是皱着眉毛,板着脸,叫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我不娶妻。家中二弟孩子好几个了,再说……”徐佑宁推开苏知的手,“再说,你和离之后为什么没有再娶妻。”
“你这家伙,别人一句,你有三句。”苏知摇摇头,似乎清醒了一下,继续说,“赵子谦既然不为你许诺的好处所动,恰恰说明有人已经给了他这些好处。”
“会不会,赵子谦不在乎这个?”徐佑宁说。
大朔重农轻商,商人再是豪富,终在身份地位上被人轻视。身挤朝廷,有个一官半职,几乎是所有大朔商人的共同心愿。若说赵子谦是个个例,可能是不是没有,只是微乎其微。
“每次南巡都要在尚州举办一场特考。特考定在哪家书院,哪家书院的学生才可以参加考试。这个特考对于商户子弟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苏知说。
徐佑宁不语,这作为南巡最大也最为南方看重的利益输送是朝廷上下默认的。每年南方向平阳运送数不清的丝绸与米粮,朝廷不能不予以回馈。
“因此,有资格轮流把持特考的几家书院都被尚州的富商们紧紧攥在手里。只要入了学,就有家中子弟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唯有赵子谦,从没有赞助过任何一家书院。”苏知说,“哦,他的夫人柳素素倒是捐助了一些女子书塾、书院,但这些女学并不在特考选择范围之内。”
听了这些话,徐佑宁在屋中背着手踱步良久。他早知晓赵子谦膝下有两子一女。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久远。没道理一个富甲一方,又常年大笔捐献金贡的人,却舍不得为了自己孩子捐助几家书院。难怪赵子谦听了自己的许诺,毫不心动,原来是从没有进入朝堂的打算。
“你又为何偏要找这个赵子谦?”苏知被徐佑宁绕老绕去,扰得有些头晕。
“我来尚州倒不是为了赵子谦,而是要捉一条大鱼。找赵子谦,一是顺便,而是做个幌子。”徐佑宁说,“你也知道,我对商户的那些隐私的门门道道一窍不通,如今要收流金税,却不知如何收起。我总以为赵子谦或许愿意出些点子,以此跻身朝廷,故才找了他。”
“那你何必舍近求远,长乐那丫头不是最善经商的吗?”苏知说。
徐佑宁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知。
苏知尤自顾自地说:“你有什么想不通的门门道道,问长乐不就是了吗?那丫头素来好说话。”
“你说的是长乐公主?”徐佑宁怀疑自己认识的长乐公主和苏知口中的不是一个人,搅蛮任性、胡作非为,还素来好说话?
“怎么不是?她是个热心肠。我在平阳时,她多次助我,向来不图回报。”苏知看着徐佑宁,颇为认真地说。
徐佑宁重新坐下,郑重地看着苏知说:“你跟我说,长乐公主助你时,你和我表姐静安郡主结婚了吗?”
苏知被问的一愣,随即又一个爆栗敲在徐佑宁脑袋上:“你混想什么呢!早些年你蒙冤,长乐公主也是助过你的,难道还非要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为人豪侠仗义,只是看着行为荒唐怪诞罢了。”
“我怎么不知道她也曾助过我?”徐佑宁困惑。
苏知似觉口误,遮掩道:“当时我曾为你的事情,求她援手过。你知道有过这事就算了,详情说出来,怕对她有碍。”
徐佑宁心道,究竟是何事这么神神秘秘。长乐公主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竟还担心说出来对她不好?只是苏知这人,若是不愿开口,神仙来劝也不会说,徐佑宁只得作罢。
“那依你说,我真去问长乐公主?”徐佑宁说。他向来信赖苏知,但苏知是不是把人记混了?
“你就去问她。”苏知斩钉截铁地说。
次日一早,徐佑宁真就带着万分困惑,再次递了拜帖,求见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此时正困乏无聊,几位周边州县的刺史夫人正在拜见,礼物没有新意,讲话没有机锋。长乐听着听着,只觉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似乎身在大海之上,遥遥望见前面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海风扑面,海鸥齐飞。长乐正要开怀一笑,看见了侍女冬月端上来一张拜帖,大名正是户部侍郎徐佑宁。
长乐公主一琢磨,懒怠在这里应付事,借口有紧急事情,把几位贵妇都推给了静安郡主,自己径直来见徐侍郎。
徐佑宁本就不信苏知所说,但拜见长乐公主他还有别的目的。一路走来,手里已经得了一个纸丸,就等着长乐公主一番暗嘲热讽之后,赶紧回去看看纸丸里所写的内容。
徐佑宁开门见山,直道来意。长乐公主眨眨眼,难道今日中了邪不成,一会梦里到了海外仙山,一会又听见徐佑宁求助自己收缴流金税。
“你再说一遍。”长乐公主说,她要再确认一遍。
徐佑宁又重复一遍,心道,果然苏知是中了邪了,竟然让他来找长乐公主。这长乐哪里是靠得住的样子。
长乐公主不语。她想到的是昨日书院花园里,柳素素说的那些话。这徐侍郎至多不过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他谋算的那些事情,要推的财政新税真要看到成效,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够?
徐佑宁背后虽有徐老狐狸,身边也围着一群青年官员,但大朔处处暗流涌动,一不小心就要船毁人亡、葬身鱼腹。她有些不忍,天不假年,老天为何总是苛责这些想干些实事的人,反倒让许多寄生大朔,只知贪图享乐的蛀虫们无病无灾?
长乐公主略一狠心,说:“别的我虽不懂,但经商一道确有心得。流金税一事,你有想问的便问吧。”反正过一阵子她便要远走高飞,就是真的留下什么痕迹被皇帝那疑心重的猜忌,也无所谓了。
徐佑宁却目瞪口呆,微微张嘴,看着长乐公主不知如何接话了。这苏知是吃了什么仙丹,竟然修炼出这等本事。他说长乐公主肯帮忙,长乐竟然真的同意了。
“多谢公主,”徐佑宁顶不住长乐公主一双凤目的盯视,站起身来施礼。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何要听苏知一句话就找到长乐公主这里来,还是该死劲磨赵子谦才对。赵子谦再是无欲则刚,也至少是尚州首富,经验、算计都是实打实磨砺出来的。长乐公主不过是在平阳仗势开着众多店铺,于做生意一道怕还没有摸进门呢。
长乐公主心中略一犹豫,眼看邵府的仆役都远在门外候着,终于还是低声说:“邵松府里你不方便多来,有事就先和尚州富商赵子谦商量。他是我的人。有事自会让他夫人带话给我。”
徐佑宁心头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长乐公主。昨晚他还和苏知猜测,这赵子谦究竟背后有谁。没想到今日谜底就送到了眼前。长乐公主长居平阳,不过南巡时到尚州短住,如何与尚州首富勾连上的?
长乐公主又悄悄说:“我知道你是真心要干这事,既然求到我这里,我也是真心助你,但此中机密牵涉许多人,还望徐侍郎守口如瓶。”
徐佑宁点点头,任是自己向来自诩聪明,此时却感觉似有一团乱麻硬塞在脑子里,无论如何也理不明白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邵松府邸的。
昔日顽石,今日助力。从今春到去年冬天,不过短短半年时间。长乐公主竟然如同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变成了他认不得的模样。他也在想,长乐公主难道没有一点心机吗,如何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把自己的家底都抖擞干净了?就不担心他转身就四处宣扬吗?
走在路上,徐佑宁抬头看天。初春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他感觉一日日流失的精力仿佛又重新注入到身体里面。
已经发病六次了。
几乎每一日,徐佑宁都会提醒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倾尽他剩余的所有生命,哪怕看不到财税新政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他也希望将来的史书上能够记下自己的名字。
作为新政推行之初的那个先锋。
(https://www.eexsww.cc/87826/30406629/)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