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嘉元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在梦中几度又回到了前世。
于府那个风雨不挡的台阶总是在她眼前晃啊晃，转眼又变成了于允修漠然的背影。宋嘉元撕心裂肺地叫着、喊着，但那背影仍是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次日一大早，宋嘉元去了她先前开的相看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比往日还要喧闹一些。宋嘉元掀起车帘朝外看去，却远远地瞧见了一条长队，正排在她的铺子门口。
宋嘉元内心生疑，吩咐秋月先去打探了一番。
“小姐，都是些有钱人家的丫鬟和小厮。我说这铺子都关着呢，等什么呢？他们却说是主子的吩咐，等铺子开了先把名字登册，还说定国公府二小姐都来此相看，怕日后人多了排不上号。”秋月回了马车说道。
宋嘉元心中纳罕，这瑛儿的名头竟这样大。她今日来本想退掉铺子的，可眼下这情况却是让她有些犹豫了她正想着，马车在铺子不远处停了下来。
宋嘉元刚打算下车，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嚷嚷。
“还在这儿排什么队啊？！这铺子一点也不讲究，给我找的媳妇连个崽也下不了！”一位身材清瘦的男子在铺子门口大喊着，又一脚将那“佳偶天成”的木牌踢倒在地，狠狠踩了两下才作罢。
排队的丫鬟小厮看到这场面皆是一惊，连隔壁干果铺子的老板都探出头来瞧了瞧。
那男子看到周围人都瞧了过来，又朝紧闭着的铺门骂道：“铺子老板人呢？别当缩头乌龟啊，心虚了吗？”
“我在这儿。”宋嘉元戴上帷帽下了马车，一身淡紫色罗裙，衣袂随风轻轻飘起，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众人都朝她看了去。
路过的行人看到被刁难的是个小姑娘，纷纷停了下来，多的是好奇的，但也有人眼中起了些玩味，似是在等着看好戏。
先前排队的丫鬟小厮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妄加议论，只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那男子瞧见宋嘉元的身影，气势更加嚣张了：“我可来这里等了好几日了，日日都不见你这铺子开门，莫不是骗人的事做多了，怕别人找上门啊？”
男子看上去面黄肌瘦，身上却穿着褐布直裰，那布料虽不是上等，却也比一般的棉麻要好些。
宋嘉元走近一看，才发现这男子有些面熟，应当是在她这里相看过的，但这人的身世背景她却想不起来了。
“前几日我有事去了扬州，才将铺子关了几日。不知这位大哥为何要血口喷人？”宋嘉元站在人群中央，冷冷说道。
“血口喷人？你也不瞧瞧给我找了个什么姑娘，崽也不会下！”男子说着呸了一口，“我家中的布行可是给万绣楼供货的，你这是存了心思想让我们翁家后继无人啊？”
宋嘉元这才想起来，这人是翁氏布行的小儿子，翁九。是乞巧节她在武业寺支摊时，在她这里相看过的人。那时她刚重生没多久，想试试自己的特殊能力，所以便没搜集来人的身世背景。她之所以知道他是谁，也是这人亲口说的。
只是翁九先前相看的时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却和现在撒泼的样子大相径庭。
宋嘉元冷讽道：“若我没记错的话，翁公子是前两个月才相看的，这么快就将人娶进门了，动作倒是挺快的，就是书读得有些少了。”
翁九面色阴了阴，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心虚地高声嚷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嘉元轻轻一笑：“方才翁公子说姑娘不会下崽我虽才疏学浅，却也知道会下崽的那活物叫母鸡，不是姑娘。这事可是连五岁小孩都知道的，翁公子莫不是不知道吧。”说罢又有些犹豫地添了一句，“母鸡翁公子应当识得吧？”
围观的众人听罢哄堂大笑，甚至有人吹起口哨鼓掌喝彩：“老板娘好样的！”
“你！”翁九脸涨得通红，怒声道，“你个疯婆子！”
宋嘉元收起笑容：“在我这里相看的人，个个都是自己挑选，挑选完毕要双方都同意才能相约见面。这里头每一个选择，都是由公子自己决定的，随时都可以反悔。但现在公子已经将人娶进家门了，再说后悔是不是迟了些？当初贪图姑娘的美貌，现在又嫌了人家的身子，姑娘家又不是个物什，你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宋嘉元的声音冷淡却严厉，说到最后众人都静了下来，心里头还有些纳罕，站着的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言辞间却有着当家主母的气派。
翁九有些后悔了，他先前只看老板娘是个小姑娘，便想来闹一闹，小姑娘脸皮薄，肯定经不起他闹便会退了银子的，却没想到这姑娘牙尖嘴利，竟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翁九不满道：“又不是我不要她，是那娘们非要与我和离。她知道自己生不了，便日日夜夜求着我和离，我这答应了又没什么，只是我先前付的银子却是打了水漂了！”
原是为了要银子。宋嘉元藏在帷帽下的双眸微微一动。
翁九家中应当是不缺银子的，怎会为了这点小钱来闹事
宋嘉元拿出钱袋，从里头拈了几块碎银。翁九当即双眸一亮，朝宋嘉元走了几步。
“等等，”宋嘉元拿着银子的手往回一收，“要银子可以，拿和离书来换。”
翁九一愣，烦躁道：“快快拿来便是，老子的事不用你管！”
“若是没有和离书，今日便拿不走这银子。”宋嘉元淡淡说着，言语间却是毋庸置疑。她知道那姑娘应当是十分不好过的，若是翁九拿了银子却出尔反尔不和姑娘和离，那姑娘的一辈子可就毁了。
翁九有些急了，到手的银子可不能让它飞了，于是草草允诺：“我回去便写下和离书，你先将银子给我！”
“不是我不信翁公子的话，公子书读得少也就罢了，我担心你记性也不够好。你今日回去将盖了章的和离书带上，来街东头柳树下的宋府找我，银子我定会悉数奉还。”
周围随即响起了一片唏嘘声，当下纷纷议论了起来，还有人大着胆子往里挤了挤，只为一睹这位声名狼藉的县令千金尊容。
宋嘉元自开铺以来，一直没有刻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因不想自己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先前宴会时此事都已在扬州贵女中传开，被大家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翁九却是面色一变，他可不想把这事闹上县衙。于是往后退了几步，趁乱灰溜溜地离开了。
在一旁围观的众人却没有散开。
“不是听说宋家大小姐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吗，这看着倒也不像啊！”
“什么啊！那你是没听说她的那些事，先前有个丫鬟”
宋嘉元不愿再听，无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得她耳朵都要出茧子了，这些人还未说够。
“诸位都回去吧，我今日是来退了这铺子的。”宋嘉元朝着排队的丫鬟小厮们说道。
下人们皆是脸色一垮，低声抱怨着。有个胆子大的小厮站出来问话：“我们都是从扬州过来的，主子还等着回信呢，姑娘这铺子是以后都不开了吗？”
宋嘉元听到扬州二字时突然心念一动，将原本的答复咽了回去。
铺子前的丫鬟小厮们都探着头朝她看去，宋嘉元淡淡扫了一眼，心里却快速盘算了自己现有的钱财，电光火石间做了个决定。
“开。”宋嘉元胸口怦怦跳着，“不过不是在这里。”
“诸位，日后扬州相见。”
·
几日后，宋嘉元启程去了扬州。因路程不远，所以马车上的包裹并不多。以往的那些衣裳她也都吩咐秋月当了，换成了新衣裳留给了宋嫣。
宋嘉元从木窗往外看去，瞧着宋府大门渐渐远去，直到宋府那两个大字瞧不着了，捻着棉布帘的手才缓缓松开。
“小姐，翁九那事我查探过了。他家中确实富庶，但听说那翁九被亲娘宠溺过头了，整日不学无术，净做些下三滥的事情，所以家里才将他的月钱给断了。”秋月开口道。
宋嘉元点了点头。这几日翁九没敢再来找她，但这事却给她提了个醒，日后一定要将来人的身世背景搞清楚后再安排相看。
前段日子下过雨后，官道上的青石板都被冲洗得有些松动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宋嘉元轻轻阖上眼眸，回想起昨晚文姨娘的话。
“这孩子胆子虽小，但认准了什么东西却是不肯松手的。”文姨娘说着拽了拽身旁的宋嫣。
宋嫣肿眼红鼻的，一瞧便是被训过了，强忍着眼泪认了错。
落水那事宋嘉元是没告诉父亲的，但为了让宋嫣长记性，她还是将实情告诉了文姨娘，文姨娘得知后便赶忙带着宋嫣来道了歉。
这事本也了了，谁知昨晚文姨娘又来找了她，却是有些欲言又止，末了才开了口。
“元姐儿，这话本不该我说的。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要跟你说说。”文姨娘抬眼瞧着宋嘉元，又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千万要护好自己。现在世道坏人多，你没遇到过，却是不知道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我也是被人卖来卖去的，还好后头遇着了你父亲，这才得救。”
这事宋嘉元其实是知道的，前世她缠绵床榻时，文姨娘来到床前低声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为的就是让她打起精神好好治病。只不过宋嘉元那时已万念俱灰，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文姨娘今日来给她说这番话，却是十分推心置腹了。宋嘉元轻轻牵起了文姨娘的手：“您且放心，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文姨娘又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便再说几句。元儿，姨娘知道你打小命苦，母亲早早便入了佛门，从未管过你。但她生你一场，已是十分不易的。你听姨娘一句劝，有空了就去看看她，莫要到了日后追悔莫及。”
文姨娘这般坦诚提起母亲，宋嘉元很奇怪地不觉得厌恶，心里反倒有些感激。毕竟能如此真诚待她的人，上一世是很少的。
宋嘉元缓缓睁开双眸，轻声吩咐了句：“先去趟感业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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