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低沉得就像是个盖子,大片的乌云黑压压地盘踞在马士魁的头顶,风不大,但却冷得刺骨,呛得让人难以呼吸。他向着西边残存的几道霞光跑去,跑得那么吃力、那么慢,但他依旧还是那么开心,因为妈妈就站在那儿,站在老河埂的最高处,背对着霞光,挥舞着花头帕……但他却怎么也跑不到,甚至还感觉越跑就离得越远,越跑妈妈就越难过、越伤心。
“不要躲在桥洞下,会涨水!也不要躲在大树下,会打雷!……”妈妈笑着、哭着、喊着……
“我不想读书,我不想回去!”马士魁大张着嘴,但却发不出声,更抓不住妈妈的手。突然,他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地就被风卷到了天上,但瞬间又被重重地摔回到旷野之中,无休无止的反复里他已经分不清天与地,漫天的乌云翻着卷、打着旋没完没了地包裹着他。地面上的沙丘更是如同一个个狂奔中的怪物,连绵不绝地压过他的身体,他翻不了身,他喘不过气……他拼命的踢腾,拼命的挣扎,终于在一片虚无里他抓到了一样东西,他感觉它正在游动,正在离他而去,而他的手却是那样的酸软、无力,他干脆绕动手腕,把它缠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再用尽所有的气力死死地抓住,但就在他的头刚刚露出地面之际,手中的东西突然开始扭动,一条巨大的蟒蛇忽地转过身来,一口咬中了他的喉咙……
……
马士魁醒来差不多已是下午四点。周围出奇的安静,窗外的鸟叫清晰得如在枕畔,不假思索他也能叫出鸟名、说出公母,若在平时他早就抓起弹弓冲了出去,但现在他就只想再躺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其实之前他也曾睁开过几次眼睛,但疾病总能摧毁他的意识,噩梦总能把他拖下深渊……
“你醒了?”
“林……林老师!”马士魁惊讶地看着躺在邻床上的林风馨,记忆排山倒海般直灌大脑。
“快躺下,你快躺下!把被子盖好,会着凉的。”林风馨急忙喊道。“下巴……下巴还疼吗?”她干裂的唇间一丝殷红的血正在渗出。
“下巴?”马士魁疑惑地看了看林风馨,然后抬起手毛手毛脚地便往自己的下巴摸了一把,一阵激烈的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
“别乱摸!别把纱布弄掉了!”林风馨着急地喊着,她床头的吊瓶一阵晃荡。
“不疼!”马士魁咧着嘴赶紧躺下,但眼睛却紧紧的盯着还在晃动的吊瓶。
“没事!我不疼。”林风馨轻轻的说着,努力地笑着,“你不也打了吗?”
马士魁从被子下抽出手,这才发现手背上多了两条顶着棉球的胶布。
“还打了两针,不!应该是三针,屁股上也打了!”林风馨的声音柔弱的就像是一丝风。
马士魁把手缩进被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怎么了?”林风馨看着有些异样的马士魁。
“我的衣服湿了。”已经坐了起来的马士魁揉了揉自己的背。
“那是汗。你退烧时出的汗。”林风馨居然笑出了声,“多翻翻身,一会儿就干了,但一定要盖好被子,千万不能再着凉了。”
马士魁躲在被子下面,虽然觉得下巴很疼,但心里却是暖烘烘的,暖的能融化身体,融化眼眶……
“醒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的床前,“你小子瘦不拉几的,倒挺皮实。”她摸了摸马士魁的额头,又轻轻地按了按他脖子上的胶布,然后转身对林风馨说道:“他没事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快睡!”说罢,转身猫一样地悄无声息的走了。
“她是护士长,是个好人。”林风馨眼圈红红的说,“你还是她抱上床的。”
“她抱我,我怎么了?”马士魁惊讶地大睁着眼睛。
“你昏倒了,还抽搐。”林风馨几乎哭出了声,但脸上却还在微笑,“你发着高烧,还背了我那么久,那么远。”
“没完了!还越说越带劲了。”护士长又回来了,拿着注射器往吊瓶里加了些针水。“你得赶紧休息,并且还要多喝水。”
“我喝不下去。”
“喝不下去也得喝!”护士长一手抓起桌上的杯子,一手搂着林风馨的后背,不容分说地就把杯子摁在了她的唇上。“亏你还是老师呢,拖这么些天才来,你现在是严重脱水,会死人的!知道吗?”放平林风馨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说罢,捋了捋林风馨耳际的头发,又抓过被角轻轻地擦了擦她的眼角,然后回头一脸严肃地对马士魁喊道:“你爹呢,你爹死哪儿去了?”
“他……他出差了。”马士魁被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这小子还吃过我的奶呢!”护士长笑了一气,对林风馨解释道:“我和他妈原来都在一个公社,我在卫生所,他妈在供销社。后来,为了能调上来他妈下到了更远的大队。唉……迂回战术、农村包围城市,没有办法。我也是几年前才调回来的,也是想尽了一切法子。捣蛋鬼!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我差点就没认出来。”她挠了挠马士魁的头发,又看了看林风馨,“俩傻孩子!”
……
病房又重回安静,安静得让马士魁有些心慌,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面对父亲。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下巴的具体伤情,但从衣服上的血迹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剧痛判断,这次应该伤的不轻,短时间内肯定不能愈合。他已经想过了数个理由,但也都被他一一否定。比如说实话实说,这是第一个跃进脑海也是被排除得最快的一个念头,因为连亲历者的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结果可想而知。并且撒谎还搭上老师,那可不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就能解决的问题;或者说是在学校干劳动的时候不小心让桌角磕了或是让玻璃划了,这也行不通,因为此种情况下老师一般都会上门,何况日后还有家长会或是家访等随时可能被拆穿的众多不确定因素。要不干脆就说被人打了,这个更是不对,因为但凡此种事情发生,父亲一定是二话不说大耳刮子跟上,并坚决认定一定是他先动的手。之后,时间、人物、地点还都得一一详实交代,弄不好父亲还会造访对手家庭,并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祈祷对方一定不要比自己的儿子被打得更惨,伤得更重……就即便是父亲相信了他是无辜被打,那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四年级的时候他就曾被班上一个十六七岁的留级大王给暴打过一次,当时他就被打得休克了。醒来后他看到了父亲,还有那个个头已经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高的孩子,以及围在旁边的全班同学。班主任老师和学校领导一遍又一遍,不愿其烦地对他的父亲宣读着写着纸上的那个孩子的详细的家庭住址还有父母亲的姓名,并一再建议父亲第一时间带他到医院做一次详细的检查,以免日后发现后遗症而又遭人抵赖……他没有等来他预期中的父亲对那个孩子暴风骤雨般的惩罚,他甚至都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对那个孩子说过一句责骂的话语。他已经记不清父亲当时的表情,虽然这事过去还不到两年,但他却永远都记得那个打他的孩子从畏惧到坦然再至洋洋得意,最后甚至是蔑视的眼神。那天,他就像是个祭品,躺在四张课桌拼成的祭坛上泣不成声……没过太久,这事还成了同学们的笑柄,在各种装死、骗钱的取笑声中他又和别人干了几架,有输有赢,更有寡不敌众、鼻青脸肿,但他却不再就此种事情和父亲有任何的争辩,即便是父亲问得不耐烦了继而又拳脚相向,他也尽力一声不吭,即使再委屈,即使再疼……“对!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他猛地坐起身,紧握着拳头。
晚饭的时间到了,走道里陆续有了或紧或慢的脚步声,以及勺、碗碰撞的“叮叮”声,间或还有病友间互相招呼、宽慰的声音,渐至嘈杂……马士魁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了起来,并且一下子就跳到了地上。林风馨也仿佛被扰了似的轻轻地翻了个身,马士魁立刻走到她的病床前。“钥匙,我去拿衣服。”
林枫馨睁开眼睛,笑眯眯的看着他。“在这儿呢。”她用脸压了压枕头。
五点钟的校园已然没了早晨的宁静,一些山区的学生开始陆续到校,虽然人数还不算太多,但却足以让马士魁心惊胆战。尤其是那几个蹲在教师宿舍楼下阴影里的高年级学生,他们的眼里闪烁着随时都要保卫校园甚至是保卫祖国的精光。‘怕个球呀,老子又不是贼’,马士魁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掏出钥匙,他原本还要吹个口哨以掩饰自己的忐忑,但下巴传来的剧痛顿时使他摇着钥匙的手指顿时乱了方寸。他弯腰捡起钥匙的时候大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轻捂着下巴龇牙咧嘴地和着同学们呵呵傻笑。他们饭盒里的冷饭以及咸菜让马士魁直咽口水。
上楼的时候,老朽的木板梯又一次考验了他的心里素质。咯吱、咿呀的乱响声中他甚至有转身就逃的冲动,那种多年以后依旧经常出现在梦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紧张、畏惧感像一口无形的大钟在他的脑海里、心里,以及他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里“嗡嗡”轰鸣……他哆嗦着腿生怕踩疼了木板似的小心翼翼地爬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声响真的太大还是赶巧,一个他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教那个年级那个科目的年轻男老师突然从一道门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你干嘛。”男老师瞪着蓬头垢面男孩。“问你话呢,你要干嘛!”他指着马士魁血迹斑斑的胸口大声喝道。
“林……林老师!”男孩高举着手中的钥匙,声似呼救,面若撞鬼。
“不在!”男人刚缩回的身子蓦地又探了出来。“你有钥匙,你怎么会有钥匙?”他瞪着眼睛走了出来,叉腰站在男孩的跟前。
“林……林老师给我的!”马士魁咽了口唾沫接着喊道:“她生病了,住医院了,她……她让我来给她拿衣服。”
“什么病呀?”男老师抬起手不耐烦的在马士魁眼前摆着。肥大的“的确良”衬衣没了双手的紧束如有灵性般地赶紧耷拉了下来,把底下的花短裤第一时间完全遮掩,也让它的主人看起来就像是下边什么都没穿一样。
“急性……急性肠胃炎,还有严重的……脱水,对,就是严重脱水!”马士魁终于把脑海中医生的只言片语拼凑完整。
“开门呀!就这间。”男老师偏头一努嘴。
马士魁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间——清新淡雅的香味,整洁得如同静物画似的摆设……他呆呆地伫立在这个仿佛与尘世无关的小房间的中央。男老师倒是一副见多不怪、轻车熟路的架势,从一进门他就像条警犬似的皱动着鼻翼东闻西嗅,间或又不停地用手在口鼻处扇来扇去,一副又爱又恨、欲罢不能的样子。
“家当挺多呀!”在墙边一字摆开的三个箱子前他感叹道:“‘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这只应该写上‘教师光荣’,不!应该写上‘教师万岁’!”男老师单手叉腰,指着那只没印口号的老皮箱,状若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他走到床边,不假思索的便将大花屁股重重地撂在了床上,原本平若静水的床单立刻波纹骤起。
“动手呀。”男人看着呆若木鸡的男孩,抬手指了指箱子,说道:“给你的林老师拿衣服呀!”
“哦!”如梦初醒的男孩连忙走到箱子前,不加思索地便掀开了第二只。
“你倒是挺有目的性的呀。”男人支起已经半躺在床上的身体,走到男孩的身旁。“这条不好,太宽大,颜色也不好,显不出她的气质。”说罢,男人蹲下身掀开了第一只箱子。
“裙子!这箱里头都是裙子啊!呵呵……她就得穿裙子!只有裙子才能衬出她的婀娜、她的妩媚……”男老师抖落着手里的白色连衣裙接着说:“我从来就没见过她穿这条。”他转过身,把裙子贴紧身体,就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男孩,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试衣镜。
“林老师说了,就要这条。”马士魁低着头,声音不大,但却坚决。
“这也是她指定的?”男老师一把抓过马士魁另一只手上的白衬衣,一边抖落着一边说:“这又不是去干劳动。植树节的时候她就穿过……难看死了!”说罢,赌气似的将衣服揉成一团塞进了男孩的胸口。
马士魁飞快的摘下墙上的帆布书包,不假思索的就往里塞着衣裤。
“够了,不要……不要再拿点其他的了?”男老师欲言又止。他掏出少年胸前书包里的黑色裤子一边揉捏着裤子,一边小声的继续说着:“这么糙的布料,呵呵呵……她就没再交代你点什么?”
“交代过了。”话音未落,马士魁已经变戏法似的从皮箱里抓出了一件,并且把它深深地塞进了书包。
“都在这儿呀!原来。哈哈……”老师脱兔般的动作远胜他的学生。“这个呢……这个就不要了?”男人单跪在皮箱前,手里提溜着一件似兜又似半件背心的东西。“这可都是配套的哟!呵呵呵……”
“我要锁门了。”马士魁望着欲言又止、兴趣盎然的老师。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让他煎熬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的男人——从门里涌进来的西照太阳聚光灯似的罩着他,刚洗过的几乎全干了头发,此时已经完全汗透,肥涨的脸腮旁、粗红的脖颈处,条条汗流蜿蜒顺下。有些反光的眼镜底下,一双时隐时现的眼睛飘忽着迷离而又兴奋眼神。“林老师还等着我呢。我还得去给她打饭,一会儿医院的食堂就关了。”马士魁像个大人般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师,表情冷静,语气坚定。
“你……你小子怎么跟老师说话呢?”怔了一下,男老师垂下拎着女人衣物的手,像个一无所获的钓者气急败坏般扔钓饵似的就把它扔进了箱子里。“哦!可不敢把小林老师的衣物弄乱了,呵呵……”蓦地想起什么似的,他忽然转回身趴在皮箱上双手一阵抚弄,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哎哟……哎哟我这肚子!不行,不行了!我得赶紧上厕所。”说罢,“砰”的关上箱子,然后一脸痛苦至极的样子双手紧抱着肚子挪到了门口。“赶紧锁门!别管我,我回屋拿点纸。哎哟……”
“唉!你等等,你那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男老师的叫喊声中,马士魁逃也似的向学校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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