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兴国和他的师傅杨厂长走进店里时,店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四个墙角以及门后都蹲满了扒拉着面条的老人和孩子。
“和尚要发财了!”厂长惊道。
“只有换一家了。”马兴国也没有见过这阵势。
“走!后面。”厂长一挥手侧身踮着脚尖挤过人群直接进了厨房,“和尚,后头不会也是这光景吧?”厂长用指节敲了敲砧板。
“没人!”和尚翻起眼皮,鼓了鼓满是血丝的眼睛,然后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
“您常来吧。”师徒俩落座后,马兴国说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背后家堂桌上供着的和尚老婆的遗像,心里头一阵嘀咕:这那是上馆子,这不就是串门、走亲戚嘛!
“瞎说什么呢?”厂长轻拍桌子,“我领多少工资你不知道?……赶两次集,也就是半个月,带一锅牛杂回去给你师娘她们改善改善生活,给我那老闺女解解馋,这也叫常来?”厂长白了马兴国一眼,继续说:“我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师娘她们娘儿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我也没说什么呀。”马兴国掏出烟,递给师傅。
“另外就是陪着当官的来过几次。”厂长瞪着笑眯眯的马兴国:“比我大的官!我算个球呀。”
“咱们厂零零总总小百号人呢,搁部队怎么都是一个连,您就是连长,谁敢不听您的?”
“那连长上头不还有营长、团长、师长、军长吗?……新兵蛋子!”同是当兵出身的师徒俩默契地哈哈大笑,气氛大好。
“和尚!你他娘的是真发财了,连客人也不招呼了?”厂长拍着桌子朝厨房里喊道。
“发个球的财,赔不死都算老子命大!”和尚放下手中的大盘牛肉和大腕牛杂,没好气的说道。碗里的汤汁左右晃荡着溢出了不少。
“怎么弄这么多?”马兴国指着大盘子里堆得小山头似的牛肉弹身而起。
“半价,多吗?”和尚瞪了马兴国一眼,甩手进了厨房,片刻,又泼泼洒洒地提溜着两碗酒回到了桌前。
“我知道了,肉煮坏了。哈哈哈……”厂长一手拿筷拨弄着盘里的肉,一手指着外屋黑压压的客人大笑道。“嗯!好吃,正合我的牙口,味道也足。小马,快动手呀。”
和尚偏头朝厨房里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后一屁股坐下。
“哦!是殷三煮坏的呀。”厂长埋头滋了一口酒。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和尚像个受了欺负但又不服气的毛愣小子,一面连珠炮似地咕骂着,一面动作不大但却有力地捶着桌子。
“他娘的什么?别只会嘴上过瘾。”厂长够过身,附在和尚的耳边边说边笑:“可惜了那么好的女人。”
“二位叔,你们慢慢喝,慢慢聊。”一直盯着和尚的秀红见状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架起爹就走。
“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吧?”厂长凑在马兴国的耳边小声问道。
“知道。”马兴国挤了挤眼睛。
“这丫头真好。谁家娶了谁家福气。”厂长看着秀红的背影继续说道:“能生孩子不说,这个头、这身段、这脸蛋,这条街的头一份。咱们厂的大洋马跟她一比,直接就是一木马架子。哈哈哈……”看着被羞臊得躲进了厨房的秀红,厂长开怀大笑。
“可惜您的俩儿子都已经娶媳妇咯!”
“你的儿子毛还没长齐!”
厂长和马兴国相互指着哈哈大笑。
喝到第二碗的时候,厂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面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说到大洋马,咱们厂的碎嘴可不止她一个,刚才说的陪当官吃饭的事,你可别给我满世界的广播。”
“我跟您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马兴国给师傅夹了块肉。
“怕是就要不知道咯。我看现在酸秀才跟你的关系比我跟你的都要好咯。”厂长自己端起酒碗龇牙咧嘴的喝了一口。
“看您说的,他进厂才三个月,我……我能跟他好成什么样?”马兴国心头一紧。
“好成什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他见天就往你那儿跑,一去一屋子人,你们干什么,要建地下党组织吗?”
“脚长在他腿上,我也拦不住呀!”
“拦不住?我看你是巴不得呢。改革的带头人,厂里的顶梁柱,未来的大厂长!”厂长夹起一块形制还算完整的肉塞进嘴里,使劲地嚼着。
“厂长!您……您别听他胡说。”马兴国噌的就站了起来,本就不善言辞的他现在是百口难辩。
“你以为我爱听?我是怕你受不住这些高帽,我在楼底下给你撑着,给你顶着呢。”厂长把筷子往桌上一撂,一副拍屁股走人的样子。
“师……师傅!您真别听他烂嚼舌头根子,我真没那份心思。我……我向您保证,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当!”马兴国赶紧把筷子塞到厂长手中,然后低着头独自喝了一大口。他抿着嘴角,看着地面。“前几年在部队,打倒了多少人,弄死了多少干部,我是真怕了。何况我也不是那块料。”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放在心上。”厂长看着自己的徒弟心里有些不忍了,虽然这并不是马兴国第一次和他说起自己的过往。“谁说你不是那块料,我带出来的徒弟有孬的吗?关键是现在不是时候,上面又没有发话,根本就没有人事变动的迹象。你总不能把那俩副职扳倒,或是干脆把我拱倒自己上位吧!”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就没有……没有那些想法,您怎么就是不信呢!”马兴国真急了,向来谨小慎微、谨言慎行的他不明白怎么师傅竟然会对他如此提防。
“我……我不信,我不信我……我能给你说这些?”厂长用筷头戳了戳桌面,徒弟的真诚让他安心,甚至有些感动,他一时语塞。“局……局里头前些天,哦,就是咱俩出差前,让我过去了一趟,问起过这事儿。”
“啊!这……”马兴国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厥冷……
“我……我帮你糊弄过去了。”厂长一点都不亏心,即便他正话反说,因为没几年他就该退休了。为了稳住现在的局面,为了坐稳厂长这把交椅,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心爱的徒弟。“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不过你得吸取教训,这事影响太坏了,搞得领导层好像不民主,甚至是故意……故意打压人才似的,这……这可是局长的原话!”他继续敲打着桌面进一步强调。“以后呢,该干嘛干嘛,还和你以前一样,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你的那些小点子,小建议一定要和我们厂领导先说,好的呢我们一起做,但功劳还是你的。不好的呢,也就一说一过,没人当真,不要再到处瞎嚷嚷了,知道吗?”他递给徒弟一支烟,并且还凑上了火。
“诶!我……我以后都听您的,还和以前一样。”马兴国劫后余生般的大口吸吐着香烟。
……
客人少了些的时候,和尚从案板底下拿出了篮子,秀红赶紧走过来说:“爹,我去送吧。”,见爹不搭理,秀红只得撅着嘴绕到和尚背后,一边对殷三使着眼色一边帮爹解着围腰,殷三赶忙摘下墙上的衣服,奔到和尚跟前。
“洗碗去!”和尚一把夺过衣服。
“我会洗。”秀红挡在殷三前。
“那就去收拾桌子!”和尚对闺女吼道。套上衣服后又补了一句:“还有扫地!”
……
和尚老婆的丧事后不久,柳莹就不再出门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时不时的去一下田地里,但活早就被和尚干完了。裁缝生意也彻底歇了,因为以前都是殷正龙管裁,她管缝。一日两顿更是从殷正龙死后就都是和尚亲自送来。远离了柴米油盐的牵绊,生活的所需仿佛一下子统统消失殆尽,出门也就没了目的,没了意义。
她现在这般如同邻里所说的老佛爷似的的生活,并不是想要报复谁,过的也不心安理得。她一点都不怪和尚,甚至她还有些感激他,这当然和她现在的衣食无忧有关系,但更和活着时候的殷正龙有关系,因为她从没有见过丈夫死前是那么的快乐、开心,并且是整整的两年,而那些好日子都是那个名叫和尚的黑大汉带给他的。有时候她甚至都有些羡慕殷正龙,干农活的时候他在笑,裁衣服的时候他在笑,和她房事的时候他也在笑……回想起这些,她也在笑,但却是苦笑,因为顶梁柱的丈夫高高兴兴的死了,但却把无尽的苦难留给了自己……对于和尚不遗余力大包干似的接管,她并不像外界认为的那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但她绝对不会像街坊四邻那样得寸进尺、蛮不讲理。其实她也认真的盘算过原来的生计,但仅凭自己一人,活虽能干,但相比以前至少也得减半,而且质量也得大打折扣。如果只接些缝缝补补的小活,自己这窝在老巷里的房子根本就没有优势,更重要的是那些貌似关心的闲言碎语,明摆着的捕风捉影就能正大光明地走进她这个寡妇的家里。所以,她只能暂时如一条寄生虫似的深藏着自己的老宅里,过着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生活。而不明就里的和尚还以为是自己所造的冤孽深重,深重得已经彻底击倒了自己的恩人……于是半个月后,和尚便配合着她的状态,在院角挥锹抡镐、刨坑砌墙为她造了一间茅厕。于是,柳莹就连夜猫子似的趁黑出去倒便桶也没了必要。所以,只要殷三不在家,柳莹家的门从来都是从外面锁着的。
“嫂子!是我。”和尚开门后装起钥匙,给狗指定了位置后,提起饭篮子又朝楼上喊了一句:“我上来了啊!”
柳莹还是一如往日地不吭一声,也不看人,任凭和尚摆弄着桌上的饭菜。对于这个执拗的黑大汉,她有着极繁杂的心理,她见过他和自己丈夫喝酒时的爽朗,见过他为自己家还债时舍我其谁的坚决,见过他打人时如虎狼一般的凶狠,见过她抱着自己女人尸体时的绝望……见过他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忐忑——就像现在。她曾在她的丈夫、他的女人两个死人的灵柩前跟他说过,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也曾在他第一次送饭过来时就跟他说过没这个必要,以后两家各自为战,免得他人口舌,但他充耳不闻……有些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几句,但理不出话头,张不开嘴,以此同时她还总会立刻闪现一种没有必要的念头,因为她能感觉到他做这一切时的心甘情愿,做过后的心安理得……她猜不透这个男人,猜不透他的心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一座座苦难的大山……
“赶快吃吧。今儿人多,来得晚了,你……一定饿了。”进门就没了脾气的和尚,这会儿心里又多了几分紧张,因为他发现柳莹的眼光一直都在他和那碗肉之间游离。
“肉……还是腱子肉。只是……只是有点煮过了。”和尚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腿都快要打颤了。
“把三儿叫来。”柳莹看着和尚。这是自打她不出门以后,她和和尚第一次说话。
“不怪三儿!他还小,没经验。怪我,怪我大意了。”和尚排着双手,那样子就像柳莹随时都会冲出去把殷三暴打一顿,又像殷三就瑟瑟发抖地躲在他的屁股后面。
柳莹看着和尚,忽地想起什么似地,一时呆了。
“嫂子,那我……我就回了?”和尚虽不及丈二,但也完全摸不着了头脑。
“嗯!”柳莹干脆的应着,仿似回过神来的小声惊呼,又像是允了和尚的请求。“等一下!”听着木板楼梯上的咚咚声,回过神来的她急忙起身掀开柜子。
“这是啥?”已经走到楼梯中间的和尚赶紧回身,上了两櫈后够着身子接过了柳莹递下的花头帕包袱,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就解开了,“好看!可我……我穿不出去呀,太花了。呵呵呵……”和尚摆弄着那双用各种布条编成的草鞋样的鞋子,呵呵地傻笑着。
“这是给秀红的。”柳莹低着头站在楼头。
“秀红的脚有那么大吗?”和尚拃了拃鞋底,惊讶地望向柳莹。
“自个闺女长成啥样了都不知道。”柳莹翻起眼睛看了和尚一眼,转身回屋。
……
听着和尚锁门的声音,还有他嘴里那哼得挨不着东山就不着西海的调调,柳莹抓起碗筷,猛地扒拉了两口,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王八羔子,那是多大的锅呀,那得坏多少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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