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霞在乡下的供销社工作有很多的好处,比如可以以收购价内购莲藕,党参,茶叶等农副产品。到了收烤烟的季节,她还可以从熟识的农民手中,以差不多烟草公司的收购价购买足够丈夫一年用量的高品质烟叶。另外,单位内偌大的空地都被他们几个职工开垦成了菜地,一年四季收获颇丰,几项相加一年能为家里剩下不少开支。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基本上能够灵活、自由的掌控假期——每年除了几个农副产品收购的高峰时段,平日里他们几个职工的休息日都是相互商量,相互协调着来的。特别是到了农忙时节,如果家里还有农田的职工总是免不了得多跑家,而他们单位的职工就可以一休好几天,干完活再回来,不必像其他单位的一下班就拼命的往家赶,三更半夜或是第二天一早又得往回跑,因为这时候当班的就是他们这些没了农田的双职工了,而过后顺理成章的,他们也能一口气休个三五天的长假。这有点像农村老家邻里之间的换工,既增进了彼此之间的感情,又能有效的节约劳动力……她这次比两个春节还要多一天的大长假就是如此换来的,所以她带的东西也非常多,所以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她也才刚刚走完路途的一半。
她坐在路旁看着身边的村庄,这是十二年前她生儿子的地方,所以每次经过这里,只要不是着急赶路,她都会在路边坐一坐,只希望能遇见当初那些帮助过她的人,问一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岁月的风霜过早地侵蚀了她的脸,她看上去要比实际的年龄老一些。她参加工作那年,很多人都以为她已经结婚,其实那年她才十六岁。和丈夫一样她也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直到结婚前她都一直如数向家里交着工资,因为她是她们家唯一走出来的人,因为她的家在大山深处……认识马兴国,嫁给马兴国是她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从她第一眼看见那个瘦削的男子,她就在心里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他的羞怯、内敛,他的朴素、真诚,她简直找不出他身上有任何的缺点,何况他还有一张英俊的脸。三天后,介绍人给她回话时,她当场就哭了,她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佛祖对她的恩赐。而婚后的日子更是时时刻刻的都在印证着这种感觉,为人处世的谦和,吃苦耐劳的坚韧,勤俭节约的朴实,对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爱——丈夫简直就是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就让觉得她心疼,看着就让她觉得不枉此生。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这里面没有任何一方的任何一丝迁就、忍让,他们心心相印地爱着彼此,不谋而合地想着房子,步调一致地奔着日子,他们以惊人的默契程度把苦累、贫乏的生活过得平静似水,一潭蜜汁般的甜水……
金色的夕阳下,她脸上的汗珠像一颗颗钻石晶莹光亮,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立刻就抚平了额头上的褶皱,就如同现在这归心似箭的甜蜜轻易就融化了过往的苦难——她现在坐的地方,就是那一夜她羊水破了的地方。曾经的痛苦、无助、恐惧,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游戏,甚至还充满了甜蜜。生下儿子她为丈夫在他的大家庭里争得了荣光,为自己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完成了使命……其实魁子之后,她又怀过两次,一次因为工作的苦累,一次因为病痛的袭扰,先后均告失败,之后等来的就是全面实施的计划生育,这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遗憾。这遗憾里包含着她不能为家再做贡献的自责,包含着她对独子任性的无奈……她爱她的儿子,但是和丈夫一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总要消磨甚至是对抗他们的爱,为什么总要伤他们的心。他们的确没有因为他是独子就对他娇生惯养,或者更为准确的说是他们的儿子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娇生惯养的机会——夫妻俩两地分居,聚少离多,等他们发现时,儿子已经如同哪吒附体,孙猴转世。从此,丈夫全力以赴地开始了对儿子的改造,但过程惨烈,看得她胆肝俱裂,哭得她泪水涟涟,而结果可怜,甚至是适得其反。为此,她还第一次和丈夫产生了分歧,不过点不多,度也不深,因为一开始丈夫收拾儿子的时候,她也打过下手,摁着手捆着脚的事她也没少干,所以大方向上至少他们还是统一战线。意见的不同点主要是在于是否还要继续这样的暴力,能不能顺其自然、听之任之——因为一是她实在是受不了丈夫那种渣滓洞似的教育过程,二是她听进了母亲的劝慰:不论他是人是妖,投胎于此,他就是你们的儿子,你打死他他是,你好好的养着他他也是。何况,你们怎么知道他将来就不会是个好人呢?……这也成了她开导丈夫的苦口良药,虽然执着的丈夫之后又挥汗如雨的对儿子进行了两次开导,但最终他也如她一样认命了似的选择了直面现实,放弃了三岁看老的千古观念,放弃了不打不成器的世代遗训。
“妹子,又是你呀,呵呵呵……休息回家呢?带这么多东西。”
“是!攒了几天假,回去看看儿子。您干活刚回来?”刘红霞看着眼前这个她没什么印象的大嫂。
“是呀,我们农民可比不了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大工人,起早贪黑的,呵呵呵……”大嫂杵着锄头,笑眯眯的看着她。
“瞧您说的,不都一样嘛,我这不也是干完工作往家赶吗?呵呵呵……”刘红霞站起身,抱起一捆青菜。“这个您带家去,别嫌少。”
“哦!不用,不用,谢谢你。咱农民呀别的没有,这小菜呀倒是不缺,地里随便揪两把,都能上桌,不像你们,什么都得花钱买。你留着,留着。”大嫂摁着她的手。“来吧,我帮你上肩,天不早了,赶紧的走吧,世道不太平呐。哦!还挺沉,呵呵呵……”说着,帮她抱起了背篓。
“诶!那我就走了。谢谢您!”刘红霞稳住背篓,一手抄起一个大提篮,大步走进了夕阳里。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她也像几个钟头前的丈夫一样被门上的新锁吓了一跳。幸好隔壁的姜老头在家,避免了她和丈夫同样的遭遇。
“钥匙在我这儿。”姜老头走出门来。
“那……原来这锁?”
“坏了!还没明白呀?”
“哦!那谢谢您了,呵呵呵……我刚才都懵了。”刘红霞笑着,一侧脸发现丈夫拎着包已经走到了跟前。“你……你出差才回来?”
“是呀!和你一样进不了家门,就和师傅出去吃饭了,呵呵呵……”马兴国脸蛋红扑扑的看着妻子。
“两口子约得还挺准点,呵呵呵……”姜老头一抬手递过钥匙。“拿着吧。”说罢又指了指门锁。“都是魁子自个弄的,锁扣是从老仓库的旧门上拆的,我都没插上手。呵呵呵……锁是我的,钥匙除了魁子手上有一把,其余的都在这儿,放心用吧。”
“这混小子怎么能……”
“行了!扔那儿变柴了都没人捡了烧,别大惊小怪的。”姜老头打断了马兴国的话。“少一天到晚的嗞楞魁子。”说罢,转身回屋。
“您别销门,我一会儿给您送点菜过来。”刘红霞轻拍了一下丈夫,然后对姜老头的屋里喊道。
夫妻俩进得屋来,都没说话,都各自忙着整理各自带回的东西,直到十多分钟后,两人才腾出手来。
“也算没白去,这一大堆的,够咱吃一阵子的了。呵呵呵……”
“你的也不赖呀,这么多蔬菜,还有这么一大块牛干巴,肯定比城里的便宜的多。呵呵呵……”
夫妻俩分别看着彼此的战果,心有灵犀的互相赞美着,笑着……
“去了那么多天,肯定是又没吃好睡好,都瘦了一圈了,还黑了。呵呵呵……”刘红霞心疼的看着丈夫,看着她的小白脸——刚结婚那几年,单位的小姐妹总是又羡慕又嫉妒的这么称呼她的爱人……“明天一早我去买点排骨,合着这些,一大锅全炖了,给你好好补补。”她指着桌上她刚带回来的党参。
“唉!”马兴国满脸高兴的应着。他突然发现妻子的鬓角又多了些白发,但他并没有说破,也不忍说破——结婚十五年了,但妻子时不时的还是会说:其实我配不上你,以你的的条件,你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一次带这么多东西,肯定累坏了吧?你瞧这一身的灰。”他拨转过妻子的身体,轻拍着她肩背上的尘土。
“没事儿,也就歇了两次。我这身板你还不知道,给我座山我都能背回来,呵呵呵……”刘红霞转回身子。“魁子呢?哦……我忘了,咱俩前后脚一起到的,呵呵呵……”笑罢,她一摊手,摇着头环顾四周。
“连狗窝都不如了,这……”得到了提醒的马兴国立刻就冲进了里屋。
“行了!你都去了一星期了,只要他没饿着就好。”
“这个你放心,咱俩就是饿死,他也不会落下一顿饱。”
“怎么还生上气了?收拾收拾不就好了,他又没上房揭瓦。”
“那是他揭不动,你以为他不想?”马兴国指着屋顶。这是两年前才建好的两层砖混职工宿舍楼,因为是双职工,所以他分得了现在这个套间。“他现在见天的蹲在上面,都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再说了,他又不是没干过,你忘了?”
“呵呵呵……他不是说了吗,家里漏雨,他那是补漏。”刘红霞也想起了他们以前住的小土屋。
“他补漏?我才是补漏的呢!两隔壁那些被他踩的大窟窿,我干了整整一天!”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马兴国越说越生气,调门也跟着起来了,这可不是他的常态,他一般都动手不动口。
“好了好了!过来……过来我跟你说点正事儿。呵呵呵……”刘红霞神秘兮兮地笑着向丈夫招手。“调动的事儿,有眉目了,呵呵呵……”她揉着丈夫的肩膀。
“真的?”马兴国惊讶的看着妻子。
“小点声……真的!”妻子肯定的点着头。“咱这回是真找对人了,最多俩月就能批下来。”
“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这可是违规调动呀。”马兴国一脸忧郁。
“按我的工龄,工作经验,咱家的实际情况,早就该轮到我了。再说了,那一个调回来的,不是托人送礼走后门才弄成的,咱可是一分钱的礼都没送呀。咱违的哪门子规。”刘红霞停下手看着丈夫。“你没听人说吗,大家都违规,那就成了新规,新规定。”
“唉……咱俩是真跟不上形势了。”马兴国拍着妻子的腿,不住的摇着头……
“这事儿别跟魁子说。”
“谁都不能说!”
……
马士魁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一路狂奔,一路眼泪,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了很久,最终他也没有进去。他不相信林枫馨不再理他的话,他只是不想让林枫馨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不想扰乱了她的休息……
此时,医院里只有出来的人,都是返家的病人家属,大家都忍不住停下匆匆的脚步,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揣测着他的家人是患了怎样的重病,担心着他今夜的栖身之所……
……
“妈!您回来了。”一进门,马士魁就跑到了母亲跟前。他还是不习惯喊他的父亲,即便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面。
“这……这下巴怎么了?”母亲抚着儿子的脸,焦急的问。
“背我们老师摔的。”马士魁不假思索的答道。脱口而出的解释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就像母亲的突然回家。
“是背老师摔的,还是被老师摔的?”马兴国扔下手中刚从门上拆下的暗锁,一脸惊惧的看着儿子。
“背!我们老师病了,晕倒了。嘿嘿嘿……”马士魁瞟了一眼父亲,又把笑脸转向了母亲,母亲的表情如同父亲的翻版。
“那老师摔坏了没有啊?”马兴国站了起来。
“没有!”马士魁不耐烦的答着。
“那就好。疼不疼呀?这……这么多血,有没有缝针?”母亲如释重负,焦点又重新回到儿子的身上。
“不知道。”马士魁收住了笑容,因为父母都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应该……应该没有吧,医生没说,老师也没说。”
“你摔傻了?缝没缝针都不知道,你这编瞎话的水平退步的也太快了吧!”马兴国指着儿子的鼻尖厉声问着。
“我也晕倒了,什么都记不得了。”马士魁始终看着母亲。“我发烧了,去医院看病遇到了林老师,她连路都走不动了,我就背着她,后来我们就一起晕倒了。哦,不!是她先晕倒的,嘿嘿嘿……”说到自己发烧时他鼻子有点酸,但想到林枫馨他就忍不住的笑了。
“连……连路都走不动了,什么病呀,这么严重?”善良的母亲的关注点一直都在老师身上。
“拉肚子,急性肠胃炎,严重脱水,医生说还算及时赶到,如果再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马士魁坦然的对母亲说着。“不过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就是没怎么吃东西。”一想到这个,他就马上恨上了牛肉面。
“哦……是!这病就是没有胃口,尤其是油腻的东西,看都不能看。”母亲若有所思的说着,全然没有发现儿子皱鼻咧嘴的模样。
马士魁走到桌前,抱着父亲的大茶缸,咕嘟了两口后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从裤包里掏出了几个小纸包。“这是我的药。林老师说了,睡前必须吃一包。”
……
马士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刚才和父母的对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的话,他们……他们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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