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茗媛怒气冲冲的走进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马有福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就和平时有人突然到访一样,马有福稍显惊诧地抬起头说道:“哦,是茗媛呀!”。然后叠好报纸,轻轻地放在桌上,再站起身和蔼可亲地接着说:“来来来,坐!”
“局长!刚才……刚才您都听到了吧?”张茗媛指着门外愤怒而又委屈地说,说着眼眶就红了。
“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马局长挠了挠几近光秃的后脑勺,然后凑近张茗媛,一脸茫然又非常着急地瞪大眼睛。
“刚才在基金股办公室,那个无赖,就是唐尔雅……”张茗媛一时语塞,一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马士魁和二丫的关系,不知道如何表述。二是马有福的样子让她非常惊讶,因为这是在同一层楼,并且隔得不远,但马有福却表现得浑然不知。
“唐尔雅,无赖……她把你怎么了?”马有福凑得更近了,语气也显得更为关切,以至于吐沫星子都飞到了张茗媛的脸上。
“不是唐尔雅,是她的……可能是她的男朋友吧。”张茗媛抬起手,本欲抹掉脸上的唾沫,但又觉得不妥,于是顺势比划着说:“瘦瘦的,头发留的很长的一个……一个二流子。”她忍无可忍的说道。
“哦!长头发呀,那还真是她男朋友,确切的说应该是她的未婚夫。整天烟不离嘴的,脸白得像个死人,那个人叫马士魁。”马局长撇着嘴,一脸的不屑。
“对!就是他。刚才我去查岗,看见他一个人在基金股的办公室里睡大觉……”见马有福一副丈二和尚的样子,张茗媛干脆从头说起。于是,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的事情,顿时变成了她为了坚守原则、严格纪律甚至是捍卫国家荣誉而与不法分子所做的顽强斗争。
马有福一开始还听得颇为认真,甚至觉得津津有味,因为他探头探脑地也只看到了唐尔雅赶到后发生的事情,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但很快他便走神了,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女人让他有些惊讶——一间无人值守的办公室竟然被这个漂亮女人从纪律到责任、从单位到国家,由外及里、由浅至深节节拔高最后盖棺定论为‘为社会主义私设灵堂’。而一个社会闲杂人员抽下的一根儿烟也居然被她从个人品行到社会公德、从环境污染到大众健康,由小到大、由远至近层层抬升最后论断为‘名族的劣根性’。她甚至还提到了林则徐的虎门销烟……马有福不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为达目的而夸大其词甚至是乱扣帽子,滚打官场多年,他见得多了,听得惯了,并且也做过不少。但张茗媛这番话里所透露出的她的思维的敏捷性与逻辑性还是让他颇感意外,这个三十出头看似绣花枕头的女人恍惚间竟然让他想到了前些年动荡的时局,更让他联想到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人事变动……
“这个混蛋居然说烟灰缸是我的饭碗,还说什么要从领导的车上卸下两个轮子,还问我……问我是不是当过老师。当过老师怎么了?”张茗媛说得火冒三丈,说得哽咽哽咽不已——两年前的不堪经历如过电影似的在她的脑海中开始逐帧闪回,每一个画面都是一记耻辱的烙印,每一句话语都是一根扎心的毒针……张茗媛在记忆的泥沼里哭成了个泪人。
“茗媛……茗媛呀,不要哭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马有福轻轻地拍着张茗媛的后背,薄薄的丝质面料令人浮想联翩。
“您……您也知道?”张茗媛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马有福。
“听说过一些,但都是些瞎编滥造,我都这把年纪了,分辨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马有福起身倒了杯水递到张茗媛的手中,并拍了拍她的手背,接着说:“你怎么可能和你的学生发生那种关系呢?再说了……”
“局长!您……”张茗媛如弹簧一般噌的便站了起来,她瞪着她的顶头上司——她为自己的失控感到后悔,为自己自投罗网式的愚蠢感到羞耻,为马有福别有用心的试探感到愤怒。“您……您就说您怎么处理吧!”她不能再让人又一次用充满意淫的口吻继续丰富她的故事,更不想越描越黑地反复证明着自己的清白。她恶狠狠的盯着马有福……
“你说怎么办及怎么办,我听你的。”马有福用让人觉得无比坚定的目光看着张茗媛。
“这个……您是领导,我听您的。”
“呵呵……茗媛呀!看来你还是没有适应你的新岗位呀,你就不是领导?呵呵呵……”马有福像个和蔼可亲的师长一般宽慰、鼓励着张茗媛。
“我没有……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还是听您的吧。”马有福的顺水推舟一下子就把她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她的确没有经验,因为她才上任一个多月。
“哎……这件事呀,不好处理。”马有福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回到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点了一根烟,“首先,马士魁这小子不是公职人员,咱们的规章制度办不了他。其次,小唐刚才应该是去跑业务了,大勇还有小刘也是,这点我很确定。他们股最近的工作量非常大,所以才会出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的情况。另外,小唐的母亲好像是摔断了肋骨,这些天一直都住在医院里,但这小丫头愣是没有请过一次假,都是因为工作太紧呀。”马有福立起手掌,对着一脸狐疑的张茗媛表决心似地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必须处理,因为闹的动静太大了,何况你还是堂堂的副局长。咱们可以以‘扰乱单位秩序’这个罪名,请公安部门收拾马士魁。对!就这么办。怎么着也得拘留这小子个三五天。”
“不不不!不能这么干。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张茗媛再次弹身而起,拼命地摇晃着手,一脸的恐惧。
“没事!公安局长是我的老朋友,一个电话的事。”马有福狡黠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张茗媛。
“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么干。”张茗媛捂着额头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也是。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弄不好还会没完没了,何况马士魁这小子是出了名的混球,并且是在政府机关出了名的混球。”马有福看着有些惊愕的张茗媛,语气开始变得轻松,“你看不出来吧,这小子以前也是一个干部——乡镇干部!”
“那肯定就是被开除了。”张茗媛不假思索地说道。
“呵呵……还真不是。”马有福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他的领导倒是想开除他,并且还报到了组织部,因为这小子隔三差五的就旷工,年累计居然多达一百多天。组织部派了一个三人小组前去调查,你猜结果怎么样?”
“那……那还能有什么好!”张茗媛有些不耐烦了,她的愤怒还没有消退,但马有福却说着这些相干不相干事。“您……您还是……”
马有福没有给她打断的机会,他故作神秘的抬起一根手指,然后压低声音:“整个镇政府里,除了领导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哈哈哈……”他摇晃着手指,忍不住似的大笑着。“调查小组后来干脆下到了办事处,最后还到了村里,结果更是令人大跌眼镜,办事处的人一个劲的夸他,说他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拖拉拉干完就走,还从不在办事处吃饭。和他共过事的那些小村长更是如数家珍的和调查组讲了一大堆他的丰功伟绩,什么帮农民放羊,和村里又穷又憨的傻子称兄道弟,还跟村霸乡痞打过架等等。调查组溜达了一星期也没找到一条像样的理由,三个老头一合计干脆如实上报组织部,组织部那边一看也觉得挺有意思,开了个小会之后,下了个结论——虽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但尚有挽救余地。请镇政府相关领导多多劝勉,如其仍不思悔改,可再报组织部,坚决开除。哈哈哈……我说的不一定准确,但就是这个意思。算是……算是‘口头开除留用察看’吧。哈哈哈……”
“旷工一百多天,不开除还觉得挺有意思,这……什么组织部呀?还口头开除留用察看,闻所未闻。”张茗媛一脸讥讽的摇着脑袋。“莫非村干部说的都是真的,他还有理了,哼!”
“还真是真的!哈哈哈……”马有福居然还拍了一下桌子,开心的样子无以言表。“你不了解乡镇上的工作。怎么说呢,人称‘万金油’干部,就是什么事你都得管,而且还得会管,乍一听事挺多,工作量挺大,但其实除了每年的栽插季节,以及很少并且工程量很小的修沟打坝、筑路修桥之类,一年里干的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你利索点,基本上也都是些一袋烟的工夫就能解决的小问题。但是,由于交通以及交通工具的问题,所以他们下乡基本上都是骑单车,如果去的是只有毛路的偏远山区,那么就只有步行了,耗费在路上的时间非常长,也非常累人。从镇上到办事处,到村里再到田间地头,溜达一圈然后再踩着饭点回到办事处,酒足饭饱之后这一天也就是交差了,回头还能报个下乡补贴。即便是路程很近的,大家办完事后也不急着回单位,而是躲在办事处抽烟、打牌,或是干脆睡在果园里一顿胡吃,反正就是一句话:一定得耗到晚,耗到饭点。呵呵呵……几十年了!大家就是这么混的,有吃有喝还有补贴可拿,并且下乡补贴一定程度上就相当于考勤。但马士魁就不这么干,这小子弄了辆摩托车,满村寨的一通乱窜之后,干脆直接就回了县城,一去还就是好几天,还从来不报下乡补贴,并且还放了不少混话,说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哈哈哈……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旷工。组织部也就是考虑到这些原因所以才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因为这小子份内的事他大部分也都还是做了,虽然做的不是很好,但也算不上最差。”马有福喝了口茶,颇有些神秘的感叹道:“那可是十来年前的一九九零年呀,那小子当时的月工资也就刚过一百块钱,一辆摩托车得好几千呐!按照规定,他们一星期就只能休假一天半,星期六早上走星期天晚上回,往返的车票报账,因为他们镇是咱们县最偏远的,但这小子从来都不报,而车票的报销情况也是考勤的参考点,这也是他被记旷工的原因之一。另外,据我所知,这小子还替农户交过提留款,并且是很多户,很大的一笔钱哟,呵呵……”
“他……他哪来那么多钱?”张茗媛急切的问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这个故事吸引,不知不觉中她已掉入马有福的圈套。
“不知道,呵呵呵……”马有福摇晃着大脑袋,一脸的不可思议。
“您对他了解的还真不少,他也姓马,和您同姓……”张茗媛发现了什么似的,似笑非笑的看着马有福。
“不不不,我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情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调查组的三个老家伙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另外一个是因为他和我儿子算是同学,虽然不是同班但却是同级,平时也有联系,并且他们都是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省最后一批统一招干。马士魁的考分太低所以被发配到了最偏远的乡镇,我儿子的分数不错,所以没有去得太远,差不多天天都能回家,哈哈哈……”马有福得意的笑着,眼里满是欣慰与骄傲。
“虎父无犬子嘛。听说您儿子现在是副镇长了。”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小人之心,张茗媛不自然的笑着,她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做着自己最讨厌的事——溜须拍马。
“早就是正职了,呵呵……他们这一批呀,机会太好,什么都让他们给赶上了,现在不是提倡重用年轻人吗,马士魁这混球如果不闹腾,现在也和你我平起平坐了。”
“他又怎么了?就是那个……那个马士魁”张茗媛继续着她的好奇。
“哦!刚才说岔了。组织部没有开除他,这混球非但不领情,还一拍屁股辞职走人了,还说了些什么不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不给国家增加负担之类的混账话。哈哈哈……完完全全的无可救药!”
“他是自己辞的职。”张茗媛颇感意外的瞪着大眼睛。
“你没想到吧?哈哈哈……唉!这种人呀,怎么说呢,聪明过头,该读的书不读,不该读的全读了,满脑子都是什么平等、公平、自由,全是资本主义自欺欺人的‘皇帝的新装’。这混小子上班的第一年就闹出了大动静,年底奖金分配,他觉得不合理,结果就搬一小凳子坐在镇政府大院中央,指桑骂槐的胡说了一晚上,结果被延期转正一年。没过多久,他又玩出了新花样,他居然给他的主管领导暗地里打起了考勤,因为这位领导大会小会的没少点他的名,并且这人还是个成天骂骂咧咧唯我独尊的主,于是两人就不可避免地大干了一场遭遇战。起因是头天晚上马士魁喝多了没有向县局上报进度,所以第二天那位副镇长就把他堵在了食堂里头,这位领导可能是想借此一举拿下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头,但是还没等他发飙,马士魁就把他弄得脸都绿了。”马有福喝了口水,就像个说书人似的恰到好处地掌握着节奏。“马士魁掏出一个小本子,有理有据地问他的领导,几月几日至几月几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怎么敢在土地调查这一国家大事处于攻坚战的时候擅自脱岗,谁给你的权利!哈哈哈……那位大嘴副镇长给老婆调到工作的事,全镇职工都知道,那几天也是攻坚阶段!哈哈哈……马士魁都给他记着,并且还随身携带。你说……你说他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呀,那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呀!哈哈哈……唉!辞职以后,这小子开了一家酒吧,来往的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打打杀杀的也是家常便饭。所以……唉!”
张茗媛呆呆的望着窗外。夏日多变的天气在人一恍惚间便把湛蓝的天空涂抹得灰黑混沌,就连呼吸的空气也仿佛即将被抽至真空一般,稀薄而又滞重。窗外装修中断续的敲打声缥缈但却刺耳,如在天边,又似钉响在脑内。马有福开心的哈哈大笑声,更是如同佛祖的梵音,高至云端,又横扫凡尘,却让人无所遁形……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可怜甚至是可悲。她梦游般站起身,她要走,她要逃离这个不堪的境地,但突然袭来的一阵眩晕又几乎使她瘫倒。
“怎么啦,茗媛你这是?”马有福大步向前。
张茗媛横身侧了两步,笨拙的有些夸张地躲开了马有福本欲扶她的双手,然后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对马有福坚定地摆了摆手,那充满力度的动作既是对自己身体状态的肯定,也是对马有福举止言语的拒绝与制止,她已经明白,这些有关无关的故事其实就是对她的一种警告,而貌似闲聊的语气中到处都是温柔的恐吓,那些看似关心的肢体碰触更是显得那样的龌龊、别有用心……她感到一阵恶心。
“这事我一定给你做主!我一定不会轻饶了那小子,你放心吧!”马有福看着张茗媛的后背信誓旦旦地说。
“我等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张茗媛回过头,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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