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又下了场大雪。
白雪像巨大的羊毛毯子,团团覆住京畿,如此一来显得愈发荒凉。
这日早晨天未亮,澄院就静悄悄地点灯忙碌。太子殿下作息规律,无论寒冬夏暑,雷打不动地卯时正点开始练剑,习书……太子勤勉,下人更没有懈怠的理由。
澄院一面临山,山脚下有片梅林,这个时节梅花傲然怒放,香气怡人,中间有块空地被清扫干净做练武场。
夜幕笼罩,梅林灯光点点,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少年手持长剑,嘶嘶破风,身形宛若游龙,一招一式皆带杀气。剑身划过,带起一片飞雪,梅雨纷崩。
冯宝财候在边上,小声同詹事府少詹韩维说话,“殿下的剑法是越来越卓然了,跟着武威将军学了七年,就有更胜一筹之势。”
“那是自然,殿下聪颖又肯下苦功夫,没道理不出众。只是如此一来,几位皇子间的差距更大,只怕对殿下更不利。”
话及此,韩维轻叹一声。
当今圣上有四子,年岁相差不大,除了谢疏钰,其他三位都资质平平,整日不是酣歌恒舞,就是吃喝玩乐,其中虽少不了章首辅明里暗里的教唆,但说白了还是自身心性不够坚定。
反观谢疏钰,从小自反克己,简直将万事不可肆意刻进骨子里,加上资质超群,想不出挑都难,但这并不是一桩好事。
外戚章氏在朝中党羽无数,比起贤明,他们更想要一个听话的君王。
而谢疏钰明摆着不好拿捏,于是他总被变着法地针对。比如太子吃小孩等流言就是章氏放出的,旨在毁坏太子名声。
太子年少,如今羽翼未丰,章氏一族虎视眈眈,圣上又不管事,韩维简直要操碎了心。
冯宝财冷哼一声,扬着下巴道:“那些个老不死的,且让他们再得瑟些时日,现在蹦得越欢,以后死的越惨。依殿下的手段,全尸都难。”
天渐渐发白,谢疏钰练完一套招式,收剑负于后背,接过布巾擦手。
谢疏钰啜了口茶,“卫国公府那边什么情况?”
冯宝财心知殿下近来就要对卫国公下手了,一五一十禀报,“据梁观的消息,半年后章首辅要为长孙庆生,眼下忙着采买玉石,卫国公正好有位亲戚开采玉矿,已经接下了这门生意。”
按照仪制,皇室庆生提前两月筹备,到了章首辅这里,竟提前至半年,其中消耗的财力人力可想而知。
冯宝财又禀报了些京中的事,谢疏钰听着,偶尔打断询问,一件件处理好天已大亮。
回到起居的水榭,黄花梨圆桌上已经摆好早膳,谢疏钰却淡淡道没胃口,叫人收下去。
冯宝财咋舌,练剑消耗体力巨大,殿下又不吃东西,这是要修仙吗?
正犹豫着如何劝两句,就听谢疏钰自言自语:“那小孩也有好几日不曾见了,她的来历你可知道?”
作为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冯宝财岂会这点自觉都没有,这几日早把卫淼打听的明明白白。
眼下太子问起,冯宝财顿了下,道:“那孩子……是卫国公家的。”
果然,谢疏钰执笔的手停了,薄薄的眼皮掀起,“卫国公家的?”
“对,就是那个从小和恭谦王府世子订了娃娃亲的小姑娘。”
恭谦王是先帝幺子,谢疏钰的皇叔。
冯宝财就把卫国公府真假千金的事说了一遍,谢疏钰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想起了一件旧事。
大概四年前吧,那时东宫和卫国公府的关系还没这么差,卫国公为千金庆贺周岁大摆筵席,酆京但凡叫得上名的勋贵都收到了请帖。
谢疏钰有笼络勋贵之心,也碍于这位千金是皇叔未来的儿媳,便备上厚礼出席。
作为卫国公嫡女,又和王府订了亲,卫淼的周岁宴自然热闹非凡,抓周更是重头戏。
真丝云纹地毯上,粉雕玉琢的小卫淼安安静静坐在上面,圆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周围的陌生人。她面前摆放着金元宝,东珠耳饰,古琴等物品,客人们不断鼓励,想让她在众多好东西里选一个。
然而小卫淼看都没看一眼,长长打个呵欠,似乎不感兴趣。她咿咿呀呀,奶声奶气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忽然小短手一伸,拽住了身旁一人的玉佩。
十一岁的谢疏钰只感觉腰间一紧,垂眸望去,就见自己的双鱼环佩被小家伙抓住了。
那枚玉佩他从小傍身,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谁都不准碰!元慈皇后在世时还打趣过他,说以后若太子妃想要,看他舍不舍得给。
谢疏钰眉心微蹙,试图掰开卫淼的小手,谁知小家伙拽的死死的,眼睛发亮还流着涎水朝他傻乎乎笑了。
周遭乌泱泱的人群不知谁先发出笑声,有胆子大的打趣,小女娃眼光好,选了个最贵的,不如认太子殿下为义兄。
还是国公府的嬷嬷上前,摇着拨浪鼓转移了卫淼视线,谢疏钰的玉佩才免遭送人。
想不到,时隔四年,在法缘寺又见到了那个小女娃。
“殿下,殿下?”
他沉默太久了,久到冯宝财以为太子殿下想从卫淼开始清算卫国公府的旧账。
然而谢疏钰回神,只道:“盯紧卫国公的那位亲戚,在玉石生意上做手脚。”
冯宝财长舒一口气,出于私心,他不希望殿下因卫国公迁怒卫淼,一个小娃娃罢了,哪懂大人的恩怨。
冯宝财连声应下,又说:“还有一事,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忌日,皇陵那边还是像往年一样,设道场诵经一个月?”
元慈皇后去世多年,如今记得她的,恐怕也只有谢疏钰。
他嗯一声,冯宝财退下办事去了。
到法缘寺好多天了,卫淼依旧每天去寺门口等两个时辰,总盼着爹爹会来接她。
然而一连十几日过去,还是不见卫国公府的人,卫淼只认为是娘亲的病还没好,爹爹照顾着不得空。
这天凝雪帮卫淼换衣裳,她觉得卫淼比刚来法缘寺的时候瘦了许多,肯定是饿的。
法缘寺有专门为孩子准备的海青服,穿在卫淼身上很大,松松垮垮的漏风,凝雪就用针线给她改了改。
“我们淼淼真好看呐。”果然长的漂亮的小孩子,穿什么都好看。
卫淼没穿过这种衣服,她觉得新鲜,高高兴兴转一圈,谁成想脚下不稳,摔了个四仰八叉。凝雪赶紧把她抱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可摔疼了?”
“不疼。”卫淼乖乖答,仰起小脑袋甜甜地笑,“我……我要扎……两只小揪揪。”
她年纪小,还不会自己扎头发。
凝雪寻来木梳,帮她扎了两只小揪揪。收拾好,两人一起去伙房领馒头,谁知刚到伙房就遇上了静尘师太。
静尘师太拿着一只玉米,问卫淼要不要。
卫淼咽咽口水,诚实点头,“要。”
“给钱。”
她们哪里有钱呢,凝雪哆哆嗦嗦将卫淼藏到身后,脸上带着讨好,“师太,我们不要的。”
谁知卫淼从她身后歪出小脑袋,一本正经的讲道理,“钱……钱给过了,我的荷包……”
静尘师太好像听了个笑话,咯咯两声,“那是一只玉米的钱,没钱要什么要,去去去!”
“真穷酸,还以为国公夫人会多给她留点钱呢。”
“总归是个假的,国公府不要才送来这儿,能给多少钱。”
“也不知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白白占了五年便宜,真正的大小姐回来了岂能容下她?还每天眼巴巴在门口等,痴人做梦呢。”
……
声音不算小,卫淼听见了。
一字字犹如千斤重,硬生生砸在卫淼的心间。她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段长长的话什么意思,爹爹和娘亲不要她了……
卫淼嘴角有一点僵,攥着馒头的小手越发用力,指节泛白。她眨眨眼,努力憋住泪意,然而汹涌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滚下来,小脸湿漉漉的好不可怜。
她喉间哽出一句话,“她们说……说的是真的吗?”
这段时间,凝雪确实听说了一些有关卫淼的事,什么鸠占鹊巢啦,假千金不要脸啦……诸如此类的,她也不知真假。
看见小女娃哭的伤心,凝雪费力将她抱起,“假的,假的,淼淼别信。”
“我们淼淼这么可爱,这么漂亮,国公府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
哄了一会,卫淼才抽抽嗒嗒不哭了。凝雪今天又要去佛堂干活,嘱咐几句便走了。卫淼吃着馒头到处闲逛,不知不觉逛到后门的巷子,她又闻到那阵饭菜的香味了。
这次是糖醋排骨,金灿灿的似乎才出锅,正发出滋滋的声响,洒上芝麻,葱花……好香好香,光闻着味道,卫淼就觉得好幸福,方才的不开心一下子全忘记了。
深呼吸一口,手里干巴巴的馒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她想吃肉肉,很想很想!
卫淼站在巷子里,那阵香味好像有手会勾人似的,勾着卫淼向前走。等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澄院大门口,香味愈发浓了,恍惚中,卫淼好像看到,糖醋排骨在冲她招手。
这下,卫淼再也忍不住,她好像被饭菜香味冲昏了头脑,小短腿噔噔噔跑回法缘寺,吞吞口水自言自语:“我要……要去杀猪哥哥家吃饭!”
杀猪哥哥长的好,人也好,肯定愿意让她进门的。
卫淼还贴心地想,她自带饭碗,不给哥哥添麻烦。
说做就做,卫淼晃悠着小短腿来到伙房,说想要一个碗。
掌管伙房的是个老妇人,姓王,王婆婆为人和善,只以为这个小娃娃要用碗玩泥巴,于是让她看上哪个自己拿。
法缘寺虽香火不行,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卫淼想着,她好久没吃过饱饭了,小碗肯定不够,况且凝雪姐姐对她好,卫淼想两个人一起吃。
左挑右选,她看中一只青瓷大海碗,碗口比她的脸还大。卫淼试着拿起来,然而太重了,她端不动。
王婆婆见状,笑话道:“你这小娃娃,还挺贪心,怎么不用木盆呢?”
卫淼看向一旁木盆,摇摇头,木盆怎么能用来吃饭呢?没办法,她只得选了一只粉彩瓷碗,小小的抱在怀里正好。
挑选好吃饭的家伙,卫淼道别王婆婆,端上小饭碗出门了。
元慈皇后的忌日已经过去五天,澄院上空仍被低气压笼罩,闷闷地透不过气来。今日一早大门紧闭,远远望去宅子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东宫人人皆知,每年这几日是太子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谁往他跟前凑就是找死。因此一大早冯宝财就交待下去了,这几天殿下谁也不见,澄院不准放外人进来。
门房得了吩咐不敢怠慢,时时守在门后,做好了谁来便轰谁走的准备。他打了个呵欠,忽听弱弱的叩门声。
“有……有人吗?”
声音奶声奶气的,是个小孩。
小厮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脑袋,“谁呀?”
他视线往下,就见一个端着饭碗的小娃娃,正仰头眼巴巴望着自己。
看穿着应该是个未剃度的小尼姑,个子矮矮的,小揪揪向上翘起,皮肤瓷白杏眼水灵灵的,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卫淼见来人不是白脸叔叔,也不是杀猪哥哥,不禁紧张,有了退缩的心思。
可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门打开的那瞬间,糖醋排骨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更馋了!
卫淼抿唇,抱着饭碗的小手紧了紧,怯生生问:“我……我能来你家吃饭吗?就吃一……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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