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燃昼知道它猜到了, 便松开了捂着它双眼的手指。
视线不再受阻,谢灼星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门内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地面上覆盖了一层苍翠的草皮, 暗绿色的灌木丛点缀其间,枫红色的不知名花朵正在盛开, 在乌烟瘴气的魔域内,这片生机蓬勃的绿地俨然是一片极其罕见的净土。
就在这片绿地中,数道嫩黄色小身影若隐若现, 定睛一看,竟是一群圆滚滚的小灵鸡,谢灼星方才听到的娇嫩啾鸣声,就是由此而来。
谢灼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才用爪爪勾着封燃昼的衣袖,试探地问:“狐狸叔叔,这些小鸡都是送给小白的吗?”
封燃昼见幼崽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身后毛绒绒的小尾巴都快晃成了小螺旋桨,故意卖了一会儿关子, 这才慢悠悠地说:“狐狸叔叔在寂城开了家养鸡场, 当做补给你的生辰礼。”
封燃昼还记得幼崽把寂城听成“鸡城”的乌龙,所以在攻下寂城后, 他便建了这么个养鸡场, 准备给它一个惊喜,可惜迟迟没找到机会。
看谢灼星的神情,封燃昼就知道, 这礼物很合幼崽的心意。
谢灼星双耳都竖了起来, 再次向封燃昼确认道:“这么大的养鸡场, 真的要送给小白吗?”
封燃昼戳了戳它的脑袋:“你不要?那我就把养鸡场送给别的小孩。”
谢灼星都顾不上计较他故意戳乱自己毛毛的事了,马上脆声应道:“要的,小白要的!”
封燃昼弯起唇角,拿出一个木头盒子:“那我们把小黄也放生吧。”
谢灼星兴奋地点头,展开羽翼飞到他的肩头上,看他打开木头盒子,露出盒子里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黄鸡。
发现盒子被打开的下一秒,原本死气沉沉的“小黄”像打了鸡血一样,忽然又有了力气,猛地爬了起来,张开翅膀,仰头对他们发出声嘶力竭的叽叽声,听着格外凄惨。
谢灼星歪头:“狐狸叔叔,小黄在说什么呀?”
封燃昼漫不经心地回道:“大概是不想活了,求我们吃掉它吧。”
闻言,“小黄”浑身一僵,像被掐住了嗓子,一声也喊不出来了。
谢灼星想了想,对着“小黄”严肃摇头,极有礼貌地跟它说:“对不起,我们现在还不能吃你,因为你现在还不够胖,我们吃不饱的。”
小黄,也就是被封燃昼李代桃僵的薛大公子,此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要命,这小崽子怎么能用如此天真可爱的外表说出这么恐怖的话来啊!
谢灼星看到一行泪从“小黄”的眼角滑落,顿时紧张道:“狐狸叔叔,小黄好像哭了!”
封燃昼挑眉:“它可能想家了。”
“真可怜,”谢灼星飞到封燃昼的手背上,怜惜地用粉色爪垫拍了拍“小黄”的头:“小黄不哭,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看那边——有那么多小黄跟你玩,你一定不会孤独的。”
小黄悲愤不已:“……”
龙游戏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薛初尧,未来的逐鹿城城主,如今竟然沦为一只幼崽的宠物,他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他一偏头,想着干脆啄幼崽一口,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料下一秒,它整只鸡就被封燃昼紧紧捏在了手心里。
“你最好老实一点,”封燃昼对他露出了很血腥的笑:“要是你听话,你爹还有可能赎你出去,可你要是敢搞什么小动作——”
他尾调压低,未尽之语中,充满了没有明说的杀机。
薛初尧被薛城主保护得太好了,何曾接触过这样的狠角色,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整只鸡马上老实了。
封燃昼松开手,随手把他丢在地上,薛初尧扇着豆大点的翅膀狼狈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了。
封燃昼捏了捏谢灼星的耳尖:“好了,去玩吧。”
谢灼星超级开心地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飞了下去,白色的小身影风一般穿梭在鸡群之间,撵得薛大公子叽叽大叫,到处乱跑。
这片草地很大,可以让幼崽撒开腿尽情奔跑,封燃昼站在不远处,看着幼崽在阳光下肆意地追逐玩闹,听着幼崽毫无阴霾的笑声,微微有些出神。
他想起了不见天日的铁笼,刺穿肩胛骨的缚龙锁,在他像谢灼星一样大的时候,自由的奔跑,从来是一种奢侈。
等他终于挣脱那座牢笼,逃到了阳光下,却发现,这灼灼盛日,从来不属于自己。
原来,他已经在阴暗中腐烂了。
可看着谢灼星,封燃昼忽然觉出了几分释然。
他所得不到的东西,终究是在幼崽的身上得到了弥补。
谢灼星转头看见狐狸叔叔看着自己,像狐獴一样直立了起来,很热情地挥动爪子,邀请封燃昼一起来玩。
封燃昼觉得它这副模样很滑稽,半点虎样都没有,于是很不客气地嘲笑出声。
谢灼星:“……”
有什么好笑的,它练了好久呢。
谢灼星四爪落地,假装舔了几下爪子掩饰尴尬,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谢灼星在养鸡场玩了一个时辰,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封燃昼离开。
养鸡场有专人打理,因此并不需要他们操心,变成小黄鸡的薛大公子也被寄养在养鸡场,从此过起了跟鸡抢食物的苦逼生活。
封燃昼见谢灼星频频往回看,便说:“不用这么舍不得,最近我会在寂城处理一些事,可以天天带你过来。”
谢灼星这才收回了小脑袋,趴在封燃昼的肩上喜滋滋地说:“小白有养鸡场了,晚上要跟娘亲说。”
幼崽什么事都要跟谢挽幽分享,封燃昼已经习惯了,淡淡“嗯”了一声,想起谢挽幽今天要去万佛宗,不由微微眯起眼。
也不知道谢挽幽那边怎么样了。
封燃昼正思索着,忽然耳边咕噜噜地响了几声。
谢灼星用爪爪摸了摸肚子,疑惑地歪头,思索这声音是不是从自己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饿了?”封燃昼思忖着幼崽刚刚疯跑了这么久,体力一定被消耗了许多:“想吃什么?”
谢灼星灰蓝色的圆眼睛转了转,看向街道两旁正在叫卖的魔域小贩,有一家小贩似乎正在炸肉,油锅里发出了轰轰烈烈的滋啦声,迅速吸引了谢灼星的注意力。
“狐狸叔叔,你吃过那个吗?”谢灼星用爪爪指了指正在炸肉的那家小贩。
封燃昼自然是没吃过的,他平日只吃灵石补充力量,很少吃食物,更何况这种路边摊。
不过幼崽这么一提,他也对魔域的食物起了点好奇心,抬步朝那边走去:“没吃过,去看看。”
摊位旁等着不少魔修,全都眼神垂涎地望着锅里的炸肉,封燃昼一来,这些魔修察觉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全都识趣地散开了。
就连摊主散漫的神色也微微有了变化,偷瞄过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警惕。
封燃昼没理会旁人的目光,和谢灼星一起,眯眼盯着油锅里的炸肉看。
下一秒,油锅不负所望,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在一堆冒着油花的炸肉中,一颗被炸得面皮起泡的人头浮了上来,黑洞洞的眼眶冒着热气,幽幽地转向他们。
封燃昼:“……”
谢灼星:“……”
摊主见封燃昼神色发生变化,急忙用泛着晶亮油渍的大骨勺将炸人头一捞,飞速装盘,讨好地呈
给封燃昼:“请大人先品尝~”
封燃昼没接,面无表情道:“……你们附近有没有卖正常食物的店?”
摊主反应了半天,看到他肩头目瞪口呆的幼崽,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指了一个方向:“哦哦,有的!就在那边——”
十分钟后。
封燃昼和谢灼星相对而坐,父子俩沉默不语地看着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一盘不知名食物。
那是一滩黄绿交织的糊状固体,作为原材料的食材已经分辨不清,唯有一小截装饰用的红色大肠表明这盘食物并不如它看上去那样简单。
身旁的食客正在对他们的黄绿糊糊狼吞虎咽,仿佛这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这便显得一动不动的父子二人十分格格不入。
谢灼星蹲在桌子的一头,对着这盘食物,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了崽生遇到的第一个难关。
但它没有犹豫多久,因为一股十分难以言喻的味道飘了过来,谢灼星咽了咽口水,用爪爪推着盘子的边缘,将食物推向封燃昼那边:“狐狸叔叔,书上说要孝敬长辈,你先吃吧。”
封燃昼用一根手指,缓缓把盘子推了回去,微笑道:“书上说要尊老爱幼,小白,你正是要长身体的时候,还是你吃吧。”
谢灼星用爪爪抵着盘子的另一边,胡须微颤:“这是狐狸叔叔花钱买的,当然得是狐狸叔叔吃第一口!”
封燃昼暗自用力:“狐狸叔叔不饿,你刚刚肚子响了,我都听到了,快吃吧。”
父子二人僵持片刻,最后谢灼星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一个小火苗“不小心”喷了出来,恰好落在了盘子上,烧光了整盘黄绿色糊糊。
谢灼星对着爪爪:“对不起狐狸叔叔,小白不小心把糊糊烧了。”
封燃昼体谅道:“没关系,你还小,控制不住火也是正常的。”
父子俩达成共识,愉快地相携出了酒楼。
*
谢挽幽走出大殿,心情并不是很愉快。
其实也算不上不愉快……但也不能称得上愉快。
谢挽幽形容不上那个感觉,只觉得使用过一次清心经后,她对人世失去了世俗的**。
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仇恨,没有**,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杀意,也没有……爱。
正面和负面的情绪都消失了。
谢挽幽在莲池边的亭子坐下,沉默不语地望着开满金色莲花的池塘,她的灵魂仿佛也从肉身里飘了出来,以第三人称视角无波无澜地看着这一切。
身穿金红色长袍的佛子来到了她的身后,谢挽幽平静道:“我终于明白你的世界了。”
佛子说:“红尘中一切爱恨嗔痴,皆是虚妄,不为心所扰,方能不被外物所扰。”
谢挽幽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清心经能帮助她更好地控制蕴含杀魂的拂霜剑了。
只要无爱无恨,就不会被杀魂影响。
无爱即是神,这句话是有几分道理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修无情道,断情绝爱。
可谢挽幽并不想修什么幺蛾子的无情道。
谢挽幽想从这种状态里挣扎出来,可她此时却是诡异的心如止水,想发火,却根本调动不了情绪。
谢挽幽闭了闭眼,问道:“有办法解除清心经的效果吗?”
佛子听了这句话,眉头微蹙:“为何要解?”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谢挽幽淡淡地叙述道:“它抽干了我的感情,它是个不讲道理的强盗。”
“它不是强盗,”佛子道:“它只是在帮你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
有一股荒谬的感觉在心口凝聚,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谢挽幽动了动唇角:“你说这些,简直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却说你们踩死它,是为了送蚂蚁更好地往生一样虚伪。”
佛子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神色微怔。
谢挽幽感到心口缺失的那一块开始隐隐发疼,她捂住胸口,半是茫然地走向金色的莲池。
一阵带着清香的风吹了过来,谢挽幽望着空中飞过的一只白鹤,心中莫名生出一个紧迫的念头。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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